发表时间:2021-11-25 14:37
元和八年,秋。
手握重兵的护国公莫谦因与安王暗中书信往来,图谋不轨,遭人揭发。
当朝天子一怒之下,收回其兵权与爵位封号。又念在莫家先祖满门忠烈,前护国公莫勋更是为救先皇而死。天子开恩,未诛其族人,只是将莫家老小判罚流放北地三千里,将此案了结。
此时已是深秋光景。
两辆破旧的光板马车缓缓行驶在荒无人迹的茫茫草原上。
前面的车上坐着两个差役,以及莫谦和长子莫骐,并一些简单包裹行囊。后面则是一个赶车差役和方氏带着八岁的女儿莫茵,和十岁的小儿子莫骏。
车上无人说话,只有马儿闷头向前走带动身上的铃铛叮铃响动。却衬托的天地愈发静谧。
此时已经深秋,草木枯黄,冷风阵阵,更为旅途添几分萧瑟单调。这苍茫天地间,仿佛除了他们这一行人,似乎再无其他活物。
“娘亲,还要多久才到北地呀?”
莫茵头发乱糟糟的像一蓬乱草,瘦瘦小小一团蜷缩在母亲方氏的怀中,瑟瑟秋风将她娇嫩白皙的小脸吹得皴红。在她一旁的哥哥莫骏也好不到哪儿去,原本俊俏的小少年,此刻活像一个小乞丐。
方氏愁眉不展,伸出手掌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脸,低声道:“还有三日就到了。”
一阵饥饿感来袭,莫茵捂住肚子。脑海中想起一个月前,她还吃着各色糕点,被众丫头婆子围绕着,是高高在上的国公府大小姐。若是能回到从前,她再也不挑剔那些用料考究,制作精美的吃食。
“茵儿饿了,是不是?”方氏柔声问道。
“我不饿,娘亲。”莫茵看了眼赶车的差役,摇了摇脑袋。
她知道,他们的干粮并不多。押解他们的差役也警告过他们,说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随身干粮和水若是不省着点儿用,到时候没有吃的,就要把她煮了来吃。
那差役不过是说来吓唬她的。她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生怕自己被吃掉。
“没事,茵儿要长身子,不能挨饿。”方氏说着,从布包里摸出一块干硬的面饼,递到她手中,“吃吧,孩子。”
被吃掉的担忧恐惧,终究抵不过腹中饥饿的折磨。她在方氏的鼓励目光下,把面饼送到嘴边,用力咬了几下,才咬下一块来。就这干硬烤的焦的面饼已经是路上最好的吃食。几天前,她还吃过用麦麸和碎高粱米做的杂面饼,那才难以下口。
方氏又把水囊递给她,让她就着水咽下那口干硬的面饼。
赶车的那差役看到这一幕,忍不住马鞭子一甩,唾沫飞溅骂道:“真是他娘的操蛋!这还不到晌午,又吃上了!前世饿死鬼投胎不成!一天到晚肚子饿。老子陪着你们这些个反臣贼子一家子来着鸟不拉屎的地儿,真是晦气!”
方氏忙陪笑道:“军爷莫气,我这孩儿自小娇养,没受过这些苦,身子单薄经不得饿,你多担待些。我这……”
“我呸!再娇养的女儿现在也是个贱女。若不是皇上开恩,只怕这会儿你这女娃正在被那老bao子训练如何伺候男人呢!瞧这模样,将来指不定是个头牌花魁。”
“你住口!”莫骏从方氏旁直起胸膛,手指着那骂人的差役,“我不许你说我妹妹!”
“呦呵!”那差役一看莫骏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子,居然敢指责他,他扭过身来,手一扬,便是一巴掌甩在莫骏脸上,“大人说话,你个兔崽子插什么嘴?打不死你!”
莫骏被他一巴掌打歪了身子,头朝地就要从车上掉下来,方氏惊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儿子,“骏儿!”
莫骏别看小小年纪却是个犟脾气,他借着母亲的抓拽,扶住车板边缘,稳住自己的身子。脸上火辣辣的疼,嘴里却是一阵腥咸滋味儿,他冲地上啐了一口,便是一口血水飞了出来。
方氏一看儿子被打的嘴里吐血,又是惊慌叫道:“血?骏儿你可还好?你怎么可以打小孩子!”方氏冲着那差役喊道。
莫骏不理会母亲的关切,只是拿眼睛狠狠地瞪着那差役,好似要把他凌迟了才甘心。
那差役一看这臭小子居然还挺硬,被自己一巴掌打了居然还挺得住,有骨气,像这莫家的男人。但是现在再有骨气也是阶下囚。没资格冲自己叫嚣。
“看什么看?再看老子剥了你的皮,把你丢到这草原里喂狼!”差役骂道。
莫骏却是毫不畏惧,“你没这个胆子。”少年冷笑着说道。
“好你个王八羔子!”差役说着便又想动手。方氏见状在一旁一直拽着莫骏,想把他拽到自己身边来。但奈何这孩子别看年纪不大,却是倔强强硬的不得了。
那差役巴掌才抡起来,便听到前面车上一个络腮胡子差役高声喊道:“王皮,你他娘的给我好好赶车!”
说着那络腮胡子差役已经从前面马车上跳下来,莫谦与长子莫骐也一同跳下车来。
他们手上戴着枷锁铁链,一走路便是丁零当啷响。两人疾步走到后边这马车前,莫谦看着妻子抱着一双儿女,妻子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女儿眼中满是恐惧,儿子还在狠瞪着差役,倔强的小脸上写满委屈。他心中万分疼惜,但自己身上捆着枷锁,连将他们抱在怀中安慰都做不到。
莫骐今年已经十五岁,看着母亲弟弟妹妹被差役欺负,胸中气愤难平,却还理智尚存,对那络腮胡子差役冷冷道:“刘大人,我亲耳听到,是这差役侮辱舍妹在先,舍弟不过是维护妹妹,便被他打了一巴掌。一个七尺男儿欺侮幼儿,这事到哪儿都是我们占理!”
莫谦此刻百般滋味在心头,借着长子的话,忽然悲怆对那络腮胡差役道:“望大人公平处置此事,错确实不在我妻儿。吾一人犯错,带累妻儿与我一同被流放,本就惭愧,如今更是连护他们周全都难做到,实在枉为人夫,枉为人父!我们一路上忍受王皮挑衅辱骂多次,若是此次刘大人不妥善处置此事,我便是横了一条心,披面自戕谅你也拦不住!”
那络腮胡子差役看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情境,生怕莫谦说到做到真来个自杀,那就是他失职了。到时候上方追责下来,他这公差就干不成了。
“别别,莫大人,我知道你是一条好汉,你消消气。”他赔笑劝道,后又对那叫王皮的差役命令道:“你给我去前边赶车去!”
那叫王皮的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看了眼莫谦,趾高气昂下车朝前走去。
刘大人等他走远了才低声道:“莫大人你们也别跟他一般见识,这王皮三十好几了,这才取了个二十岁的小寡妇不到一年,正是疼在心口上的时候。在这趟差事前,那小寡妇身孕已有七个月,现在都八个多月啦。想来等我们把你们送到地儿返回时,那孩子已经落地了。他担心家里老婆的安危,这才着急上火,看什么都不顺眼。恨不得立刻办完事飞回去。”
“原来如此。”莫谦沉吟道,“他担心妻儿之情,我能体会。”
“那就好,那就好,莫大人宰相肚里能撑船,不愧是能掌帅印的真汉子!”
这刘姓差役,原本心肠便不坏,且惯会做好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经他手押解的流放罪臣不少,有不少过了几年光景又被当朝重新启用,恢复荣华富贵的,都会记得他的一点好处。
这场小风波过后,马车继续上路。
与此同时,莫家送入宫中为妃,又于半年前被冠上谋害皇嗣罪名打入冷宫的莫谦之妹莫妍已经在冷宫中病入膏肓。
她的随身侍女妙珠正在奋力地拍打着紧闭的宫门,呼天喊地请求人来救自家姑娘一命。
莫妍已经三日三夜高热不退。眼看着人躺在床上,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了。
“来人呐,快来救救娘娘,快来人哪!救救我家娘娘!呜呜……娘娘生病了,救命……”
但是任凭她喊破了喉咙却没有一个人过来。
她绝望地回到奄奄一息的莫妍身旁,拼命拧了凉水帕子敷在莫妍的额头。但却于事无补,莫妍身上的高热丝毫不见退。她悲痛地握住莫妍的手,哭成泪人。
“妙……珠……”床上的莫妍气若游丝唤道。
妙珠连忙擦了把眼泪,“娘娘,我在这儿,我在呢!”
莫妍干裂的唇翕动了几下,被烧的通红的脸上痛苦地流下两行眼泪,“我……我没有……没有推皇后下水……她自己……是她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妙珠不迭点头,“娘娘不会做那卑鄙的事。娘娘天生善良坦率。”
“若有来生……来生再不喜欢他……韩允……骗……骗了我……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妙珠的眼泪再度下来,“娘娘,你会好起来的。不要说这些话吓我啊……你不会就这么去了的。”
“韩允说喜欢我……都是骗我的……他虚情假意……目的就是找机会把我们莫家铲除……我懂了……我现在才懂……他好狠……好狠啊……”
“娘娘,你歇会儿,不要说了……求你歇会儿……”妙珠满心害怕,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三日三夜,莫妍没有说过一句话,这会儿忽然开口,只怕是真的要去了。
“我好恨!好恨……我不甘心……不甘心……就算千年万年我也不甘心!”莫妍死死抓着床褥说道。
说完后,她便大张着一双不甘的双眼,定定地望着窗外,许久都没有反应。妙珠眼看着她整个人都变得一动不动,浑身血液刷的一下从头凉到脚,“娘娘……”她颤抖着嗓子呼唤道。
莫妍却是一丝反应都没有,恍然已香消玉殒。
就在妙珠准备放声大哭之时,却听到床上的人猛地抽了一口气,身子在床上重重地弹了一下,双眼恢复了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