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1-03-07 11:52
一直到初中,江川才注意到尤怦然这个女生的存在。
客气一点可以说她清秀,谄媚一点也可形容她温柔,在此之前,硬要说江川对她有什么印象,他只觉得她格外瘦,在青春期普遍有发胖困扰的女孩子中间,她手长脚细,像一只娟秀的鹭鸶。
张爱玲幼时也曾被人这样形容,那是最折中的赞美。
小学二年级一次数学考试,有一道题是用1、2、3三个数组成一个最大的数。全班45个小孩子,唯有她写的是3的21次方。
他不懂这个答案的含义,他更加不懂为什么这个数字,会跟321一样并列成为标准答案之一,他更加无法理解的是,小学那个严厉寡言的数学老师对她超乎寻常的喜爱。
直到初一学到次方,他才知道这个答案多么惊心动魄。
他惊愕地回过头,她就坐在身后。女孩子因为瘦,常常让人误会高,这些年她都像个安静的影子沉默地永久地坐在最后一排。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回馈给他一个同样不解的眼神。
她忘记了,就像一小片飘过头顶的云,忘记了曾经洒下的阴影留给他的错愕震惊。初中入学的摸底考试,他是他们年级的第一,能吃得下苦的中国学生不在少数,而天赋异禀的少年往往被埋没尘土,能够避开正确答案不引人注目,又不居于下游被老师留堂教育,靠的绝非一腔苦读。
他看过她的期中试卷,逢奇必对,逢偶是ABCD依次排列,像个自娱自乐的恶作剧,她担得起恶作剧的后果。
那震惊,已经不是3的21次方可以形容的。
体育课上,女孩子们在一起翻单杠,身形翩跹,灵活地翻上跃下,只有她出人意表,险险地攀住了单杠,脚却仍旧迟疑地在下方颠着,整个人因为颤颤巍巍而显得魂不守舍,像株在风中摇摆不定的草。一个篮球擦着他的肩飞过去,他没接,一起打球的同学过来轻推了他肩膀一下:“干吗呢?心不在焉的。”
鹭鸶学习飞行,姿态这样笨拙,几乎让人想要微笑。他没有笑,因为这只鹭鸶初来乍到,还未掌握技巧,她在惊呼声中从单杠上直直掉下来,幸好底下是一块草皮,她的膝盖蹭破了皮,浅浅的一道,但因为鲜血淋漓,看着就怪吓人的。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她一把从地上托抱起来,匆匆赶去校医院。他不大会说安慰的话,因此一路都绷着脸,倒像是很不乐意做这件事。
她吓了一跳,因为伤,因为他。
江川这个人,对尤怦然来说不算太陌生,每次成绩榜总能见到他的名字,回回都在家长会上发表学习总结,但如果说他们有过交情,那也未免太过乐观了些。
她坐在病床上,他撑着膝盖,俯身在她面前仔细地看。
“不会留疤的。”他煞有介事地判断,大概以为这就是安慰了。
听得医生倒笑起来,这是个将近四十岁的妇人,温柔地商榷:“可以穿裙子的,长一点,留疤也不要紧。”
分开的很多年以后,他越洋寄送给她的礼物恒久都是两种,长到脚踝的裙子,或者高至膝盖的靴子。
那天晚上,他用自行车载着她回家去,包括之后的许多次,渐渐地,发觉两人原来有很多的相似点,他们都是铁臂阿童木的拥趸,两人最爱上的都是数学课,最喜欢的食物是学校出门右拐一家不起眼门店的铜锣烧,最爱看的书都是金庸全集。两人热热闹闹地你一句我一句,唯恐来不及讲完,对方就立刻接下去,一时闹哄哄的,仿佛快要吵起来,两人对视一眼,轰然笑出声来。
友谊就这样匪夷所思地延续。
她是那样有趣,连笨拙都有趣,一个能把试卷做到接近满分的人,却不知道阴天该带一把伞,天冷及时添衣,被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才来找他,怯生生地问:“江川,你有没有多一件的大衣?”
每一年的冬天,他都会多带一副手套、一条围巾。很多年了,他都像个大哥哥一样照顾着这个情商接近零的小妹妹,他教她看地图时如何分辨东南西北,她在待人接物上显示出惊人的无能,江川就教她,遇见气势逼人的陌生人,只消盯着对方的鞋尖,盯足二十秒,对方就会先不自在起来。她最怕去医院看病,初二有一回爆发流感,她不幸中招,挨了许久越发严重,清水鼻涕哼哧哼哧的,江川拖着她去医院配药,医生问一句,他代她答一句,口吻老气横秋的,话中都是怜惜,“严重不?”“会影响上课吗?”“这孩子快要期末考试了。”
她一脸懵懂,走出老远还有护士在背后窃窃私语:“兄妹吧?大人也没来,看着怪可怜的。”
他只好拉着她的手快快走,真怕忍不住笑场破功,回头一想,如果他可以有个妹妹,他希望能够像尤怦然那样。
不矫情,不做作,除了一点怪,但是这对一个天才来说,能够算得上缺点吗?
她怪得那么有趣,最近她在看的一本书叫《解剖学入门》。语文课上,关于我的理想的命题,所有学生都乖觉地填上医生、老师、科学家,尤怦然同学的理想是去八宝山开个店,不卖花圈不卖纸钱,专门给过世的人写自传。多么特立独行,多么酷。
看起来,她不像是你我会喜爱的孩子。主流的小孩应当可爱、听话、乖巧,六岁学珠算,八岁去游泳,十二岁再丢进钢琴班,方便逢年过节随时能够秀一手,十八岁高考,成绩一定优异,亲朋好友问起哪所大学,可以漫不经心悠闲地道出那重量级的校名,确保一招击垮敌人。
一个优秀的男生,一个成绩中等的女孩,俱是无心无思,都是坦荡清白,这样奇怪的配搭,却率先引发了以班主任为首的大人们的刁难。她接任的班级都是以尖子生出名,视江川为心肝,或明或暗地多次挑明,劝这个男生远离这个怪女孩。
他低着头做倾听状,心中暗暗道,你知不知道她聪明绝顶。
班主任眼见攻他不下,挥挥手让他回去上课。课间的时候,班主任把尤怦然叫了出去,回来的时候她眼睛微红,不像是委屈,倒更像是伤心。他好几次走过她面前,她低着头,视而不见。
那是残酷青春拉开序幕的征兆,那意味着偏见、忽视以及误解,他和她都在经历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挑拨离间,所以江川坚信,他们更应该站在同一条战线。
午餐的时候,他端着餐盘坐到她旁边,她有点惊吓地抬起头,骨碌碌的大眼睛,秋水似的在他身上一转。这孩子其实并不懵懂,从不缺乏感受,只是她太温柔,班主任的那些话像刀子一样斜斜切入她心中,就因为她位居中游。他硬要把自己盘中的鸡蛋拨到她碗里,她没犹豫,又给夹了回去,就跟小孩子似的较上了劲。几个回合下来,他也急了,说道:“你也别辜负这只下蛋的鸡。”
她鼓着腮帮子,一下子就乐了。
初三下半学期,中考将至,江川约定跟她一起上同一所高中,他不想失去她这个朋友。他那样情真意切地请求,没有人会不自量力,但她叫作尤怦然。
她当真了,她认认真真地准备,认认真真地考试,认认真真地把这个约定放在心里。在保送选拔中,她是那一次的全校第一,唯一的一个数学满分,比第二名高了整整六十分。
这是什么概念,即便她语文作文一个字都没有写,她仍旧是他们学校的第一名。
这个分数震惊的不仅是她的班主任,还有江川,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个不入世的天才,剑走偏锋,出乎意料,最终叫人下不来台。
是的,他立在那张榜单面前,有一种史无前例的,难以下台的感觉。
他竭力忽视心底的那抹异样,他应当大声地赞美,浮夸地替她开心,而不是以为,他拯救这个天才的计划行将陌路,没有人不会对优等生网开一面,连婴儿都识人眉眼高低,一张漂亮的成绩单是无往不利的通行利器。
他站在那里,像一株笔直的青色的树,一片轻盈的云正缓慢地覆盖住自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双足如铅注,他觉得应当笑一笑,玻璃上却清晰地倒映出一张灰心的脸。尤怦然兴高采烈地来找他,他想张口说恭喜,他也想一起为她高兴,但偏偏在那一秒钟,在最最矛盾的刹那间,一道灰色的冷光划过心底,心就这样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不懂一种人性,巴哈特在一部电影中这样告诉前赴后继者:好朋友考差了,你会难过,好朋友考到第一,你会更加难过。
因为刻苦勤奋是不属于她的形容词,她从来没有过挑灯夜战到午夜两点的经历,她能在阅读一道题的同时迅速写下解题思路,哪怕在此之前,连他们的数学老师都尴尬地回避,口上尽说拿回去研究研究。
她的高智商阻碍了她去体察别人心情的能力,见他愁眉不展便大大咧咧地告诉他:“你有不懂的,可以来问我。”
敢问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听到这句不感到触目惊心,尤其对一个优等生而言。
他心中顿时什么滋味都有了。
友谊倘若想要继续,考验的是彼此装聋作哑的能力。他更加刻苦,不动声色地努力,在一个天才面前,这也像一个悲剧。
怦然约他自习,他屡屡回绝,说什么自习,回回都是他自己一个人奋笔疾书的独角戏,他推说身体不舒服想回家休息。怦然深信不疑,待她一走,江川便约了其他人一道去图书馆自习。他无法陈述此刻的心情:他想以一种轻松的姿态,重新赢得年级第一。
保送考试的那一天,考场被安排在市中心,她约好了江川一起搭公交车过去,临出发前接到他的短信,计划有变,他的爸爸要去市里开会,顺便捎带他去,不能跟她一起。她信以为真,可偏偏就在那辆公交车上,她撞见他跟一个学霸型女生站在一起,两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着考试的热门压轴题。
这个女孩哪怕聪明,幸好善良,面对此情此景她决口不提,缄默地深藏于心。最后,尤怦然走开一些,去搭下一班公交车。
几日后考试成绩出来,她赫然在列,而他因为太过急切,反倒名落孙山。他坐在座位上低着头,以瘦削的肩膀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涌来的探究的目光。班主任并不指名道姓地表扬,这样小心翼翼的周全体谅,才更加让这个青春期的男孩子难受。
高智商是上帝赐予天才不劳而获的某种捷径,这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冒犯了别人努力的决心。
而她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
第二天上早自习,班主任公布名单,哪怕他两次失利,上面仍旧有他的名字。午休的时候,班主任找到他,委婉暗示他要好好珍惜。
他再三试探,班主任才露了口风,这个名额,是尤怦然主动让出来的。在那一秒,他清晰地感到有一把火在五脏六腑熊熊地燃烧,这算什么?天才的施舍?还是一次怜悯?他别开脸去,只有两个字:“不要。”
他找到怦然,愤怒劈裂他的嗓子,话一出口他就已经知道自己多么蠢不可及,但他放任自己说下去:“对,你聪明,你厉害,你不用功就能拿到全校第一,但我告诉你,我不需要你自以为是的怜悯。”
昔日的好时光历历闪现,却在那一秒不足以成为友谊的证据,他被愤怒蒙蔽了双眼,掉头离开了。
战火一直弥漫到午饭时间,怦然端着餐盘小心翼翼蹭到他身边,把两人都很喜欢的白煮蛋拨到他碗里,他当机立断夹了回去,推挡的过程中他一个手滑,鸡蛋掉到了地上。
世界一下子就静了,江川狼狈地抬起眼,与怦然的目光正好相接。他的喉咙仿佛含了一块热炭。
从来高姿态犯错的人,只是因为背后有个低声下气的朋友,一直替他默默收拾烂局。
中考结束的那天,他拨电话去怦然家中,是她父亲接的电话,父亲开明地叫来女儿听电话。那是夏天快要开始的一个下午,树上还未有蝉鸣,空中却有稀稀落落的飘叶,空气中蓄势待发的闷热,混杂着歉疚与焦虑的气息,由顶至踵重重地灌注下去,这些都预兆着来临的将会是个高温的夏天。他终于开口:“对不起,怦然。”
电话线中刺刺拉拉的杂音过后,是她一贯清脆但又无心无思的笑音:“没事的。”
那个时候,她隐约有些明白,事情存在就是存在了,哪怕十年或者二十年,大概都不会有消失的可能。
倘若要维护这段友谊,势必要取舍一些东西。她可努力,但不能过分聪明。
最后中考成绩出来,他仍旧是那年市里第一。
仍旧是同一所高中,不同的是,他们不在同一个班级。江川选择寄宿,而她走读,开学的第一天,不再有人大清早地在楼下喊她快点快点,兵荒马乱地换鞋下楼,血雨腥风地挤上公交车。一切的一切跟初中不太一样,她在公交车上看见玻璃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脸,稚气未脱的孩儿面,下巴尖尖的,瘦骨嶙峋地望着自己,她暗暗地叮嘱这个孩子:“硬朗些,再硬朗一些。”
在打铃前的最后几分钟她跌跌撞撞冲进教室,在门口还差点被自己的鞋带绊了一跤,教室里乌泱泱的,坐满了学生。她环顾一圈,角落还有一个空位,看到新同桌的第一眼,她已心生不妙,在一个少女的审美中,过于漂亮的男生总不太受欢迎。这代表了层出不穷的麻烦、打扰,还有怀疑。
哪儿来的怀疑?
你以为当吴亦凡的同桌很容易?
最后班主任点名的时候她才知道他叫周勋。
多么富有先知气息的名字啊。
她不吭声,他也没有作声,在一整个被相互介绍氛围笼罩的教室中,他们是两个异类。他懒洋洋地将自己的书垒到桌上,不知从书包哪个角落摸出一支马克笔,在两人的位置中间画了一条三八线,在尤怦然愕然的注视下,淡淡提醒:“不准越界。”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小学都已经不稀罕做的事,他竟然认真地端到了高中的台面,而且这个人,做得更加恶劣。怦然是左撇子,小时候没改过来。只要她一越线,他就用胳膊肘狠狠杵她,推得她猝不及防,笔在纸上画了长长一道,她气鼓鼓地瞪着他,气得要命:“你干吗,你说,你到底想干吗?”
他又是那种腔调,仿佛很不耐烦跟她多说什么:“越界了。”
可他自己还不是一样,因为个高手长,更加容易越过三八线。她效仿他,他一越界,她就用原珠笔的尖头戳他,一天下来,他半个袖子都是蓝色的点点,自己翻过来看了一看,又挑着眉毛看她。气质这么邪门的男生,怦然真怕他会当场发飙,他却不过吐出两个字:“幼稚。”
尤怦然快气晕过去了。
如果说她是个怪小孩,那么他可以算得上一个坏学生。
不出一个礼拜,他就混成了这个年级的老大。对,怦然用了“混”这个字眼,因为在她心中,任何形式的群雄之首都很不上道,不过是仗着力气大而已,又不是选拳击教练,又不是拍武侠电影,小女孩尤怦然有她的固执。
好几次,她在走廊撞见他跟一帮男生聊天,他中食二指间夹着一个白纸卷成的纸条,背靠铁质栏杆,所谓的仗剑江湖,所谓的侠客意气,细碎的刘海下掩着飞扬跋扈的眼睛,背后是南城蓝蓝的天宇,云低空掠过,仿佛白鸽翅膀的剪影。他瞥见她走过,忽然恶作剧似的大叫一声:“尤怦然!”
她拍着胸口,惊魂甫定地回过头。一帮人站在那里放声大笑,他笑得畅快淋漓,格外刺眼。
吃午饭的时候,她跟江川抱怨,抱怨这个新同桌多么小肚鸡肠,多么刻薄无礼。她还是那个小女孩子,在熟人面前自得,在生人面前拘谨。江川垂眸听,入学的摸底考试中,他仍旧是这所学校的第一,而她的天纵奇才仿佛在初中已被挥霍干净,在这所人才济济的学校中,她平庸得合情合理,况且她也说过,她的父亲是大学微积分教授,她数理化优秀,再正常不过。
他听着她抱怨,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碗里的鸽子蛋夹给她,无意中瞥见旁边女生投来的倾慕目光。
他意识到自己有张媲美韩剧明星的面孔。
他对怦然的照顾,更像是出于一种习惯,就像阴天多带一把伞,冬天多带一副手套,不算太好,不算太坏,习惯使然。
只是长大的含义,因人而异。
他们都开始有新的烦恼。
怦然的主要麻烦,并不都由周勋带来。
她的学生时代,最怕的就是上体育课,到了高中,她最怕的仍旧还是体育课。给他们上课的是个将近四十的猥琐男老师,教学质量不怎么样,却喜欢叫班里漂亮的小姑娘来演示下腰,因为女孩的平衡能力相对较差,他就有借口手把手地教她们。孩子们敢怒不敢言,她们只不过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女孩,面对这种明目张胆的骚扰,除了愤怒和窘迫,谁都没有办法。
该怎么跟大人们说,在这所封闭式的学校中,会不会被当成小题大做,倘若就这样故意掠过,日后将会迎来怎样恐怖的打击报复,这些种种,都在这个小女孩的反复思量当中。
怦然每天都在胆战心惊,每一天都在恐惧,下一个被叫上去演示的,会是自己。
因此每一个上体育课的雨天,她都抑制不住地高兴,在一群垂头丧气不能够去打篮球的男生当中,她的表情太过显眼。
她怎么都想不到,周勋会发觉。
他看了她一眼,她只是低着头,抿着嘴愉快地在作业本上唰唰唰地书写。
可到底还是有一天,体育课上老师叫了她的名字,笑眯眯地招手让她来垫子上试一试。她脸唰的一白,惊慌失措地站起来,细细的双腿支撑着这个惊恐的鹭鸶,每一步都像美人鱼在尖刀上的行走。
每走一步,她都在战栗、发抖。
她孤零零地站在垫子前,仰起脸,手紧紧贴着校裤,久久没有动作。
她僵直着身体,感受到右侧一道油腻的目光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自己,少女的身体在宽大的运动衫中微微战栗。体育老师故作惋惜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耳朵里。
“怎么不做啊?要不要老师教你?”
体育老师欢天喜地地朝她迈步过去。
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她肩膀的那瞬间,一只篮球从天而至,砸得他一个踉跄。他狼狈地一回头,周勋闲闲立在篮球架下,双手抱臂,漫不经心道:“抱歉啊,手滑。”
体育老师气得脸色铁青,浑身作抖,只是不好发作,挥了挥手。怦然如蒙大赦,低着头快步走回女生的队伍中。
下课后,她默默走回教室。临近上课铃声响,周勋才大汗淋漓地回来,随手把篮球往座位底下一掼,揪着T恤抹了把汗,咕嘟咕嘟地大口喝汽水,最后坐下来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多久了?”
她没吱声。
说她怯懦也好,说她胆小也罢,她只是个小姑娘,有点怪,也会害怕。
周勋没有再问下去了。
下一堂是数学课,教他们数学的女老师刚刚毕业,格外爱较真,一见有人睡觉就故意点他起来回答问题。那是一道线性方程,不演算怎么能够立即就答出来,老师明显就是故意刁难。
怦然唰唰在纸上写了一个数字,推到周勋面前。
周勋倒不惊讶她这样迅速的反应,施施然报了答案。女老师沉着脸:“过程呢?”
“不知道。”他坦率地回答。
“出去站着!”
她反而害了他呀。
她无限内疚,低着头,以耳朵注视他从自己身边走过,从窗户望出去,他低头靠着墙壁,手插进校裤裤袋,徒劳地保持着把自己嵌入墙里的姿势,四周温柔地漫溢着一种孤独的气氛。
他害怕孤独,所以拒绝了很多开始。
第二天来上学,学校里沸沸扬扬地在传,那个体育老师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打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见也见不得人。
怦然乍听这消息先懵懂地看周勋,他慢条斯理地拿出课本,瞥了她一眼,反问:“你看什么看?”
她心虚,仓皇地低下头,却听见那厢轻轻地哧笑了一声。
体育老师气疯了,校长也觉得兹事体大,满校彻查。这样毫无章法的盘查,竟查到了他们班上。语文课中途,周勋被教导主任叫出教室,怦然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外边的动静,只听见稀稀落落的几个词语:不知道、不认识、不清楚……
她的心七上八下。
如果说他是个清白纯良的人,怦然不太会信;如果说他罪大恶极,怦然也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课本从不会教的某些事情,在彻底的黑与白之后,有一块灰色地带,组成这块区域的词语通常都很暧昧,行侠仗义、游戏人间,还有,英雄主义。
体育老师一口咬定是这个男生。不等对方认罪,校方雷厉风行,轰轰烈烈安排一系列的惩治手段,检查、说明、礼拜一升旗典礼上通报,校长致完词后,话筒传到他手里。
怦然站在台下,仰脸看过去,太阳光大手笔地洒下,光芒万丈,他立在中央,校服有点脏,他闲闲抖开一沓厚厚的纸,教导主任的表情果然相当满意。
他一字未念,径直对着那体育老师道:“以后再敢打我们班女生的主意,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学生们对该名体育老师早已深恶痛绝,不过因为大家年纪小,不知道该怎么是好,此话一出,台下先一声轰然叫好,其后掌声雷鸣。教导主任脸色铁青、浑身作抖,将周勋硬拉着从台上拽了下来,他只是笑,剑客游侠一样的笑容,人高腿长,高了教导主任一头不止,被教导主任生拉硬拽,看过去也真是不伦不类。
走过他们班级的时候,周勋隔着老远冲她笑,嘴咧得很大,得意极了。
那时候他是真的像,像仗剑江湖的剑客英雄,命只有一条,挑在剑上。
校方也是有意压一压这个男生的戾气,大中午叫他站在国旗下反省。她跟江川吃完饭从食堂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他。江川皱了皱眉头,拉着女孩快点走。
她一步三回头,江川教育她:“这种人太危险,你以后离他远点。”
怦然睁大眼睛,仿佛不解。
你认识他吗?你知道他做过什么事吗?你凭什么觉得他是坏人?
可这是江川,从初中开始照顾她的江川,一个正直清白规矩的男孩子,他的判断也会出错吗?
判断一个人好或者坏,在任何一个年纪,都是一道难题。
她被江川拉着一步三回头,那个男生,名字里带了一个勋,长相做事也类似骑士的男生,嘴里嚼着口香糖,吊儿郎当地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三个字:我有错。
尤怦然这个小姑娘有一个不算毛病的小毛病,有人对她好,她就只会记得那人的好。
对,他是胡作非为,对自己无礼,又热衷恶作剧,但起码人家行侠仗义不是?
她回家后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父亲说了。父亲是搞教育的,立刻着手调查,打了几个电话去教育局,又反馈到学校。校方如临大敌,几日后,真相大白,那体育老师被全市通报,被吊销了教师资格,再也没来过学校,周勋沉冤得雪。
这件事教会尤怦然,任何麻烦,都可以转身向父亲寻求帮助。
但是这个人,到底是好还是坏,她在哪里都得不到答案。最后,父亲微笑着解释:“电影看过吧,迷人的笑容,或者发亮的眼睛,阳光穿过树叶洒下稀薄的光影,青春草原上花朵上滚动着的露珠,这些都是美丽的东西,可我们真正觉得什么印象深刻,却需要将它们组合在一起。人呢,也是,整体的意义大于局部。”
她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
周勋很怪,神秘的怪。在苹果才刚刚发行到3的年代,他有一部黑色的智能机,也不见他显摆,就拿来当手表看,平常随手丢在书包里;他什么都会修,她的卡西欧进了水,他拿去鼓捣了一节课,她戴上一看,哇,走得又准又稳。最厉害的是,他竟然有一整套《城市猎人》的原版漫画,是中考结束去日本旅游的时候买的。她激动得快跳起来,连声问他有没有去过东京新宿区地铁车站东,有没有在入口大厅的留言板上写过暗号。
他立刻拿出手机,把照片一张张调出来给她看,“XYZ”三个字母赫然入目。她睁大眼睛,不由得“哇”了一声,他得意地笑,准她借去看一段时间。
跟江川一起做作业的时候,她在那边偷偷地看漫画。一个女孩抱着一沓作业过来打招呼,大眼睛扑闪扑闪像是会说话,问他:“我能坐在这儿吗?”
江川介绍两人相互认识。女孩叫沈倩,是他们班的团支书,当初入校的迎新晚会,就是两人搭档主持。人如其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沈倩歪着头笑眯眯地问尤怦然:“你在看什么?”
怦然把封面亮给沈倩看,也就是在那一瞬间,江川瞥见沈倩转开视线时的万分不屑。
第一次用一个男人的眼光来审视少年时代的好友,他终于注意到眼前这个女孩种种的不合时宜,她固执地保持着从前的爱好、习惯还有生活方式,任由时光飞逝,她永远留在了那个时期。那个笨拙犹如鹌鹑的年代,沈倩是当中的那只天鹅。
可江川同学是否想过,这些部分对整体而言,能够算得上缺点吗?
去图书馆前台还书的时候正遇上长龙,深植于怦然同学体内的城管体质彻底爆发,她走来走去维持着场内的秩序,却被后面追逐打闹的学生撞了一个踉跄,一脚踩空,头重脚轻栽倒在地上,惹得哄堂大笑。
也就是在那一秒钟,江川意识到哪里开始不对劲儿。
学校的图书馆门前就是篮球场,三个人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了,正碰见一堆人闹哄哄地挤在篮球架下,个个大汗淋漓,一颗球滴溜溜滚过来,滚到怦然脚下。
有人大声叫她:“尤怦然,球!”
她清脆地“哎”了一声,摆好姿势脚用力,球直线飞过去,撞到柱子上弹回老远,周勋放声大笑:“谁叫你踢篮球的,捡回来。”像差使一只小狗。尤怦然天生好性儿,被人这样命令也没生气,挺高兴地把球送过去,没注意到江川在后头皱了皱眉。
周勋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她老老实实回答写作业,他好大一声“哎哟”,老气横秋地拍了拍她头:“好姑娘。”像对待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江川有一回跟她讲:“这种人一看就流里流气的,你离他远点,不要被带坏了。”
沈倩也微笑着,怜惜地道:“怦然这么单纯可爱,别跟坏男生走得太近。”
第三个这么劝她的,是她的班主任。
高一第一次期中考试公布成绩,数学她83分,周勋62分,物理她84分,周勋61分,他每一门堪堪擦过及格线,巧合得连老师都怀疑。课后,班主任把两人叫去办公室,拿了试卷在那里比对半天,结果却是,她对的地方他错,他错的地方她都对。
“嘿,你们俩还真是,”班主任是教化学的,成语不晓得怎么用,想了半天蹦出一个词,“天生一对啊!”隔壁桌的语文老师当场就喷了。
最后班主任挥挥手,让周勋先回去上课,专门将怦然留了下来,苦口婆心地劝:“你成绩稳定,理科扎实,英语老师还夸你口语很流利,这些都是你的优势,你要扬长避短,多跟班里的孙思敏啊王乐怡一起接触接触,他们都是班里的尖子生,你有一两门成绩拿得出手,其他再抓一抓,前进个几名没什么问题。”他推心置腹地规劝这个女孩子,“有句话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中国几千年的俗语总归有点道理。像周勋这种男生,公然顶撞老师,刚进学校就惹了这么多事情,品质有问题,你啊,年纪小,远着他点,多跟好学生在一块儿。”
她不吭声也不表态,乍一看,总让人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