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1-02-15 09:30
笑柄
草地音乐节那天,鹿呦去给鹿鸣捧场。鹿鸣唱功一般,但长得讨喜,颇受台下歌迷欢迎。
乐队的最后一首歌,鹿鸣要献给姐姐。熟悉的旋律响起,是鹿呦小时候经常唱给鹿鸣的,也是鹿呦妈妈在世时经常唱给她的。
鹿鸣改编得很动听,鹿呦微笑着听完。一首歌的时间,足够她怀念,然后把眼泪晾干,笑容满面地拥抱弟弟。
晚上鹿呦在鹿柴犒劳鹿鸣的乐队。年轻人不喜欢吃清淡的,鹿呦叫了足量的小龙虾和烧烤,男男女女几个人吃吃喝喝好不痛快。
鹿鸣没和同伴们喝酒笑闹,坐在姐姐身边回忆小时候。两个人比赛似的揭发对方过去的糗事,嘻嘻哈哈笑得眼泪都出来。
终于闹够了安静下来,鹿鸣喝一口酒,幽幽地问:“姐,你能教教我怎么做生意赚钱吗?”
鹿呦扭头,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鹿鸣苦笑,“爸给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明年进公司实习呢。”
鹿友和的公司,经营一个高端餐饮连锁品牌,在寸土寸金的B市,门店十几家,年利润几千万,平均消费让工薪阶层望而却步。
这种家族性企业,创始人隐退后惯例由子女接手。成年子女谁先进公司,谁的胜算就大一些。
鹿呦一时情绪难平,望着落地窗外的夜色,很久没说话。
这几年,她一直都在为争取得到这个机会而殚精竭虑。
为让父亲认为自己成熟明智,她不惜契约结婚嫁给最符合父亲择婿标准的男人。
为让父亲认可自己的经营头脑,她使出浑身解数,两年收回鹿柴三百万的本金。
为让父亲觉得自己识大体知进退,她和插足上位的继母表演母女情深,假装自己忘了母亲积怨成疾的死和死前成宿成宿的眼泪。
甚至为了扫清障碍,她支持鹿鸣玩乐队,一再违心地鼓励他……
她为了能够让父亲高看一眼,处心积虑费尽心思。
最后他选择只想唱歌跳舞做偶像的小儿子,进公司历练,做接班人选。
鹿呦觉得自己活像跳梁小丑,一通空忙活,只落笑柄。
算了,算了。
她打开一瓶小白酒,仰头喝一口,转头看着弟弟,眼波潋滟,笑意盈盈,“赚钱很容易啊,只要你能把别人最想要的,最需要的,卖给他。”
她带着醉意环视一圈自己的店,“比如这鹿柴,赚的就是女人的钱,特别是有钱女人。鹿鸣你记得,女人的钱,最好赚。”
“我店里菜很贵,你说一只乳鸽,几片松茸,真的值几百块吗?当然不值。但这钱我收得问心无愧。我店里的大厨,原来是做私房菜的御膳传人,经营不善要倒闭,我把他一钱不值的店盘了,又出高薪才把他聘过来。
“我店里这些服务员,身材长相气质都精挑细选,培训之后拉出去可以直接做礼仪。店里的绿植,每三个月更换一次,花市每周都专门派人来打理。这些古代家具,是我从古玩店软磨硬泡收来的,每样都大有来头。”
鹿呦醉了,微仰起头,流转的双目流露隐隐野心,“我能保证顾客花了钱,就得到最用心的服务和最优质的消费体验。鹿鸣,如果你能做到不可替代,赚不赚钱已经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
夜深了,门外窸窸窣窣地响。顾景行走过去拉开门,鹿鸣架着酩酊的鹿呦正在掏钥匙,见到他松一口气,“姐夫你在家,太好了。”把人推给他,“交给你了哈,喝大了。”说完咚咚咚跑下楼去。
顾景行扶住鹿呦,关上门,见她垂着头,他拿食指抬起她下巴,“鹿呦?鹿呦?”
鹿呦迷蒙着眼笑嘻嘻,“爸爸。”
“……”
顾景行把她抱到卧室里,让她坐在床上,自己弯腰给她脱鞋子。直起身来刚要把她放躺下,腰被紧紧搂住,鹿呦脸贴在他身前,“爸爸……回家……跟我回家吧……我和妈一直在等你……你跟我回家好吗……”
她颤巍巍地恳求,声音里全是小心。
那是顾景行从未见过的鹿呦。恐怕也是鹿友和从未见过的,他想。
顾景行摸摸她的头,“好,呦呦,回家。你先躺下。”
鹿呦听了,顺从地躺下去,随即飞快坐起来,哇的一声吐了。床上地上一片狼藉。
顾景行认命地捏捏眉心,把她拉起来,利落地扒掉外衣,将人抱到自己房间床上。又把吐过的现场简单收拾了,倒杯热水拿了热毛巾走进去。
鹿呦就着他的手喝了水,顾景行拿热毛巾给她抹一把脸,她拿脸蹭蹭他的手,“妈妈……”
“……”
“妈妈,你不要死……妈妈……”
就这样,顾景行一会儿当爹一会儿当妈,一会儿擦泪一会儿擦汗,好不容易熬过了前半夜。
后半夜鹿呦抱着他的手,总算睡踏实了。她横占了大半个床,顾景行个子高,勉强在她身侧躺下,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脆弱苍白的睡脸,一时竟毫无睡意。
鹿呦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发现自己躺在顾景行的床上,枕边有张字条,“餐桌上的解酒茶喝掉。我去外地出差一周,照顾好自己,不许再碰酒。”
“啧啧啧。”鹿呦撇撇嘴,“当你是谁,我爸?”
话虽这么说,还是慢吞吞走到餐厅,把保温壶里的茶喝光。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鹿呦确实感觉好多了。她笑眯眯地把手机插上充电器开机,找个中医做老公实在赚大了。
手机一开,丁零当啷一通乱响。鹿呦漫不经心地点开信息,是“鹿柴”的领班,“老板!
有没有看新闻?咱们店出事了!”
饶是我行我素惯了的顾景行,在培训的第五天也终于感觉到不对劲。医院同来培训的同事经常背着他窃窃私语,见到他就马上收住话头。顾景行对这些倒无所谓,直到有天听到一声小声的“就是那个鹿呦……”
他转过身,直直走过去,看着说话的张雅倩,微微一笑,“有事?”
“啊?”张雅倩尴尬地遮遮掩掩,“没事没事。”眼里却闪着兴奋和打探的光,“那个,顾大夫,要不你自己看新闻吧!”
顾景行凉凉地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回到酒店房间,他打开手机新闻,社会版置顶的一条热搜,“知情人冒死爆料,网红餐厅‘鹿柴’美女老板酒后吐真言——菜价虚高,专宰富婆!”
搭配一条剪辑得乱七八糟的视频,一会儿是“鹿柴”的菜单,一会儿是“鹿柴”的广告,一会儿是鹿呦角度诡异的偷拍影像。她很明显喝了酒,神情很放松,显然对对面的人充满信任。
“她说‘我店里菜很贵,一只乳鸽,几朵蘑菇,真的值几百块吗?当然不值’。她说‘女人的钱,最好赚。特别是有钱女人’。”
新闻显然已经经过几天发酵,各种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引申和爆料。
新闻下面的网友评论,一片辱骂声不堪入目。
顾景行翻了翻短信微信,一直没有鹿呦的消息。拨电话过去,一直提示关机。他收了手机,打车去机场。
舆论爆炸的时代,从一条爆料的热搜新闻,到毁掉一个网红餐厅需要多久?一周。一周时间,“鹿柴”门可罗雀,女客们即使怀念菜品的鲜香,也不好再来证明自己是个人傻钱多的富婆。
顾景行回到B市,已是夜里十点,鹿呦的手机一直关机。B市正下大雨,等个的士难于上天。顾景行好不容易坐上计程车,先去“鹿柴”,门口一片冷清,已经打烊。
又去鹿家,保姆睡眼惺忪打开门,看到平日总是温和带笑的大姑爷,面色冷漠地站在雨里,赶紧往屋里让,“大姑娘没在这儿,老两口都睡了。”
睡了……顾景行毫无温度地笑了笑,又问:“鹿鸣呢?”
保姆摇头,“没在,排练去了。”
顾景行站在楼下,朝着二楼漆黑的窗口看一眼,转身冒雨离去。
顾景行回来的飞机上一路都在生气,又有些心灰意冷的自嘲。
这么多年,各式追求者见得多了,他自认对知性淑女、热情靓妹通通都免疫,没想到却对一个整天一脸假笑,心眼多得像筛子一样的小妮子动了心。
他本来已经认栽,打算假戏真做,和鹿呦好好发展。结果发现人家压根没把他当盘菜——出了这么大的事,连条信息都没想给他发。
她的态度,让他这些日子日渐暗涌的情愫像个笑话,无处安放。
可如今到了鹿家一看,鹿呦在网上成为众矢之的,戾气满满的网络暴民恨不能口舌化箭将她戳死,鹿家人还是该睡觉睡觉,该排练排练。
顾景行突然特别地心疼鹿呦。她一定是习惯了遇事自己扛吧,她在鹿家这十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顾景行湿淋淋地回到家,打开门,窗帘透进的隐约光线下,客厅地上一坨黑黢黢的影子。
他按开灯,鹿呦咬着卤鹅腿转过头,另一只手还举着“鹿柴”自酿的古法米酒的小酒坛子。
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顾景行点点头,“鹿呦,你行。”他放下湿透的登机箱,拿拖鞋换上。
鹿呦赶紧把鹅腿吐了,酒坛子放下,拿条大毛巾跑过来,“你不是后天回来么?”
顾景行接过毛巾胡乱擦擦头发,一言不发走进洗手间。
鹿呦跟在身后,站在洗手门口,讪讪地笑,“那什么,米酒也不算酒吧,店里自己酿的,反正卖不出去,不喝浪费了……”
顾景行摘下眼镜,转身眼神莫测地看着她。
斯文败类,湿身诱惑……
鹿呦心猿意马,目光乱转,咬咬嘴唇,“你大概听说了?鹿柴……鹿柴遇到点麻烦。”
她心知肚明,哪里是一点点麻烦,是大麻烦。员工工资,店面租金,供货商的合同……每天都在烧钱,再这样冷清下去,把店盘掉都回不了本了。
可她就是不想照实说,至少现在不说。
“分红可能暂时拿不到了,但是,但是……”
“没钱了?”顾景行长睫微敛,淡淡的目光情绪难辨,慢条斯理一颗一颗解衬衣扣子。
“啊?……啊。”鹿呦垂头丧气,该来的躲不掉,“你要拆伙啊?能不能先不……”
顾景行将湿透的衬衣脱下来随手扔到一边,欺身将她抵在墙上,垂眼看着她的唇,“那肉偿吧。”
说完便吻住她。
顾景行做好了被打一耳光的准备。
鹿呦最多只反应了一秒,然后两条胳膊便紧紧缠上了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