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1-01-24 14:15
金丝雀娇养记
山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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坠塔
阿绮自尽时,恰是庆熙十二年的上汜。
那日日升云净,天清气明,建康仍是江涛奔涌,钟山巍巍。
宫城之北,同泰寺中,亭台楼阁,九级浮屠,高耸云表,只是少了素日的鼎沸人声与如云香客,空阔的寺中,只偶有僧尼行色匆匆而过。
阿绮一身素纱禅衣,独立其中,于那至高之第九层俯瞰而下,南向远望。
她入寺清修二载,日日供养精良,却从未踏出此塔半步。
今日却有不同。
数月前以十郡建宋国,进爵为王的郗翰之,终于引兵直入建康。
都道此地龙蟠虎踞,乃帝王之州,然晋室南渡偏安不过四十余年,便要山河易主,改天换日。
……
两年前,本是流民帅出身的郗翰之接连灭南燕、平谯蜀,大振晋人气势。
然其赫赫军功,却引太后与年仅十五岁的天子猜忌,后又听信谗言,恐其深含不臣之心,遂欲卸其兵权,趁征其入朝辅政之机,一举诛杀之。
孰料郗翰之为人警惕,非但拒不入朝,反接走仍留姑孰的家眷,从此毅然起兵,先尽吞荆州,后引兵北伐。
北伐前,时人叹而讥之:南渡四十载,集数代名臣与百万晋人之力而未能成之北伐大业,岂一寒门竖子可轻易成就?
然天亦助之。
短短二载,郗翰之趁北胡大乱之际,数度以少胜多,转危为安,徒步仗剑,荡残除凶,接连下洛阳,破潼关,入长安,收复北方大片故土,一展晋人勇武气势。
其后,饶是天子再为其加九锡,封王爵,也难阻其横扫山河之势,直至今日,宋军入城。
……
阿绮正执烛台欲燃,却闻一比丘尼飞奔登楼,顾不得她白日燃灯的怪异行径,气竭呼道:“夫人,宋军就要到了,听闻陛下已于宫城中自缢而亡,夫人可要离去?”
她握着烛台的手不过一顿,随后便又取过火折子,兀自将烛火点燃。
“你且自离去吧,我留在此处。”
那比丘尼还欲多言,却听塔下等候的同伴焦急高呼:“别等夫人了!到底曾是夫妻,想来宋王定会格外留情厚待!咱们快走吧!”
大难临头,平日的忌讳也统统不顾,如此直白便将此等过往纠葛道出。
那比丘尼下意识浑身一凛,稍有怯意望去。饶是眼下情势大变,她也生恐惹眼前这位风姿绮丽的高贵妇人不悦。
阿绮并不恼怒,然闻“曾是夫妻”四字时,沉静眼神中却有一瞬恍惚。
……
她出身清河崔氏,父亲崔恪峤官至大司马,母亲萧茂英乃天子姑母,号庐陵大长公主。她自小在宫中教养长大,本该嫁入士族清流人家,却偏偏由父亲做主,嫁给出身寒门,以流民帅之身起家的郗翰之。
兴许这场婚姻自一开始,便是个错误。
相敬如宾二载,她本以为夫妻和睦,从此能相伴至白首,然待郗翰之手中权柄愈盛,一朝起兵,未有先兆,便携家眷离去,抛她这结发妻子一人在姑孰。
她苦等十五日,却只等来他一纸休书,言辞间俱是对她两年间未有所出的指责。
惊愕伤心之际,她亲书二封于他,仍是杳无音信,只得独回建康。
……
往事历历在目,此刻再忆起,阿绮心底早已没了波澜。
那比丘尼瑟瑟呆立片刻,见她面色沉静,并无惊慌,犹豫片刻,终是咬牙道:“宋王定会念及旧情,请夫人保重。”
说罢,再不顾她,匆匆奔下台阶,寻同伴而去。
阿绮轻叹一声,执灯复至窗边静立,望着最后的僧尼们四处奔逃,望着数百银甲铁骑自宫城中疾驰而出,将同泰寺团团围住,望着为首者一身戎装,以挞伐者的姿态,从容驱马靠近这座九层浮屠,仰目张望。
那正是曾将她休弃的夫君,如今要谋朝篡位的宋王郗翰之。
遥隔数十丈,她看不清楚他面容,只觉他浑身透露的,仍是一如从前的淡漠冷峻,坚毅深邃。
只是从前面对她时,他尚有几分温情与耐心,如今,只怕仅余薄情与鄙夷。
阿绮敛眸回身,秉着烛火,将满室的绸缎锦帛一一点燃。
她恍惚想起方才那比丘尼之言,竟是无声露出几分自嘲的微笑。
这二年间,她虽寡居同泰寺,对外称清修,实则建康皇族高门皆知,是那宫城中年轻的天子,将她囚在这座本是供奉佛经的九层浮屠中,时时作她入幕之宾。
她自臣子弃妇,变作天子外室,从此再见不得光,沦为建康士族间隐秘的笑柄。
即便郗翰之当真尚有情分,也早该被这二年之事消磨殆尽了。
……
火光渐起,热浪裹挟着滚滚浓烟侵袭而来,阿绮只静静望着,乌黑眼眸里,映出橙黄烈焰,璀璨动人。
她仿佛看见父亲的影子,他立在烈焰那头的天边,北向而望。
他说:“阿绮,你看,从此跨江而去,那大片广袤的中原膏腴,本都属于晋人,却为胡虏强占。”
“阿绮,父亲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收复故土,带着百万晋人,跨江北上,重返中原。”
……
阿绮行至窗边,不顾塔下惊慌失措的众人,抬眼凝望碧空中的幻影,微微笑着轻声道:“父亲没看错人,北伐之心愿,他终是实现了。”
“只是阿绮再不能回中原去,观我晋人之故土。”
晶莹泪珠悄然滚下,落在被烈焰灼烫的木窗上,瞬间消散。
她含泪带笑,自塔中一跃而下。
人群中,郗翰之浑身为凉水浇透,立在塔下,沉重的脚步尚未踏出,却似有所觉,猛然抬眸望去。
阵阵惊呼声中,她素衣黑发,裙裾染焰,宛如涅盘,自天边坠落。
他浑身一震,只觉如万箭穿心。
……
阿绮这辈子,便如一只金丝雀,矜贵美丽,典雅动人,却只能锁于笼中,悬于高处,为人赏玩。
她曾有两座牢笼。
一座是嫁给郗翰之后的那座宅院,尚未察觉自己身处牢笼时,便被无情驱走;另一座,便是同泰寺这座九级浮屠。
今日,她破笼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