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1-01-24 14:01
第4章
燕潮见前脚刚把胞弟遣来的人打发走,后脚圣人的赏赐便到了。
车马排满了整条甬道,无外乎是些彩缎锦绸、金玉器玩、胭脂水粉并几车珍稀果馔。
燕潮见是唯一的嫡出公主,万般隆宠自不必说,就算与太子不亲近,圣人也用不着以这种方式来宣示她在皇城中的地位——在圣人那里,燕景笙这个准太子都得往后稍稍。
这些赏赐不过是圣人暗地里的安抚罢了。
燕潮见瞥着宫人一箱接一箱地往殿内搬那些金银珠宝,内心并不如何动容,懒洋洋地又往嘴里送了颗沾满糖蒸酥酪的樱桃。
贺福全却像是自己得了赏赐似的,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奴还当贵主这回定惹了圣人不快……”话未说完忙扇了自己一个巴掌,“瞧奴这嘴,奴该死奴该死!”
自己半月不在,皇城里头有些人自然坐不住了,也不怪贺福全惶惶。她问:“太子那只猫儿你找着了?”怎么还有空在这儿杵着?
“回……回贵主的话,还不曾。”贺福全知道这是贵主嫌他话多,便一缩肩膀,耸着脑袋小步往后退,“奴这便去替贵主寻来,奴告退!”脚下悄然无声还健步如飞,刹那间便消失在了门后。
燕潮见笑着摇头,秋末正巧同贺福全擦肩而过,进来回禀叶贵妃那头遣人送了几匹今年开春新裁的绸帛来。
除叶贵妃外还有不少后妃也送了礼,算着时候是差不多了,燕潮见并不意外,只略微抬头看一眼,“收下吧。”
她与二皇子亲近,叶贵妃是二皇子的生母,自然对她更热络。若是换做平常公主或许会礼尚往来,但燕潮见不必,也没人敢让她回礼。
搬赏赐的还未完,那头敛霜掀帘子进內:“贵主,成安公主来了。”
自己不过是出宫住了半个月,这些人倒一个比一个心急。
不过片刻,成安被领进来。
年约莫十四五岁,身形娇小,水光杏眼,微圆润的颊边透着点粉嫩,很是像燕潮见柜上搁着的瓷娃娃。
只是一双眼却不安分,自迈进殿内便拿眼角余光打量了四周好几回,等到敛霜告退,方才老老实实垂下眸,还算端正地行了一礼,“成安见过阿姊。”
燕潮见从软榻上起身,让宫婢搬了个柚木紫纹凭几在身侧靠着坐下,“怎的,半月不见,倒是同阿姊生分了。”
这话说完,成安蓦地抬头,黯然的眼中霎时迸发出喜色,末了一顿,又忙垂下眼,声如细蚊:“成安不敢。”
燕潮见身份尊贵,当今圣人膝下有四个公主,她与谁都不算亲近,要论能在她跟前说得上话的,也唯有成安沾得上边。
只是成安出身低贱,生母是个宫婢,连到最后都没能有个名分。
照理说这样的出身别说来见燕潮见,就是同她说句话都极难。
这也是时常被宫人私下议论的事——得亏成安有个好娘,她娘还有个好主子。
成安的生母从前是德宁皇后身边的宫婢。
德宁皇后心善,念着主仆旧情,知道成安因其母的缘故在宫中过得艰难,嘱咐过燕潮见要多照拂她。就算如今德宁皇后已不在人世,燕潮见也依旧遵守母命。
其他公主有的,便少不了成安的。其他公主没有的,成安也可以有。
左右于燕潮见而言,这些不过举手之劳。
她不在宫中的这些时日,成安的境遇没有一落千丈也该落了百丈,否则也不会自己一回宫她马不停蹄便来了。
燕潮见叫成安坐了,把玩着手中银环,仿若闲聊地冲她说:“阿耶刚赏了几套头面,一会儿让秋末带你去挑一套。”
成安本惶惶不安,一听燕潮见得了圣人赏赐,脸唰一下便亮了,“阿姊当真?”
燕潮见好笑:“我骗你做甚?”
成安在宫里得不到外头的消息,自然不知燕潮见是被圣人十二驾马车请回来的。她担心自己靠山倒台,这才忙不迭地上门来探虚实。
此时知晓是自己杞人忧天,憋在心头的那口气舒出来,方才还惨败的小脸一下恢复了血色。
“阿姊千万莫恼我。”她道:“成安不也是担忧阿姊么。”
说罢端详起燕潮见的脸,轻颦秀眉,说了好几句“阿姊瞧上去都瘦了”、“道观里头定然闷得慌”云云。
燕潮见知道她这是还有下文,故默不作声,便听成安接着道:“这不,再过几日便是春猎了,届时江世子也在,阿姊可一定要来。”
“江世子”三个字对燕潮见来说可算不上什么悦耳的字眼,她眉心颦了颦,一旁的成安并未察觉出异样,“傅家四娘子也去,阿姊不是同她最要好了么?”
傅四娘子是燕潮见的好友,那什么江世子暂且不提,傅四娘她是得见一见的。
“只是有一点不便,春猎成安从前还从未去过,”她说罢又垂下头,拿眼窥着燕潮见:“大家好似都有胡服,唯独成安没有。”
燕潮见并不意外。
成安跑到自己这会儿来东扯西扯一大堆,总不会真是因为担忧她。
时下女子踏春骑马穿裙裳不便行动,这才兴起了胡服。胡服花纹繁复,窄袖口宽袖缘,花色瑰丽斑斓,细密金边织绣令人眼花缭乱。比寻常服饰复杂上好几倍。
成安去尚服局知会一声并非不能做,只拿到成衣时只怕已过了春天。这事还得靠燕潮见的面子去办。
这并不难,她答应下来,成安又忙说了些讨好的话,跟着秋末下去挑了套红宝石头面,心满意足地离开。
待人走后,敛霜才在一旁道:“婢子这就去跑一趟。”
燕潮见拦住她,“不必,我亲自走一遭。”傅四娘在傅家处境尴尬,这回春猎想来她也没什么好的衣裳能穿。成安顶多是个顺带。
她点了几个宫人跟着,乘着步辇往尚服局去。将至半路,步辇忽然停下,外头贺福全率先拜下去唤道:“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步辇内的燕潮见当即不耐地揉了揉眉心。
她被敛霜扶着落轿,面若寒霜地扫一眼燕景笙。他身后跟了几个亲卫,徒步而行,想必正要去国子监。视线再一挪,挪到了燕景笙身侧的容洵身上。
若要说燕潮见在偶遇自己胞弟时是不耐,现在看见了容洵,不耐便化作了十足十的不悦。
她想起那天被糟蹋的鱼就来气,“你在这儿做甚?”
容洵热脸贴起冷屁股来业务娴熟,燕潮见脸越寒,他笑得越灿烂,一边作揖一边回:“公主姐姐大安。公主姐姐这话奇怪,容某乃太子伴读,自然是要跟随太子殿下一块去国子监上学了。”
他说得理所当然,笑得更是宛如喜婆上门,燕景笙在他身侧立着,从头到尾微垂着首,看也没看燕潮见一眼。
燕潮见对自己胞弟这般态度习以为常,也不搭理容洵的鬼话,扯起嘴角嗤道:“这便是你的新伴读?”说罢面色微冷,“太傅应当教过你什么叫端己肃身。管好自己,少来插手我的事!”
容洵在这个时点,以这种方式进宫,圣人打的什么主意,燕潮见一清二楚。想来今晨燕景笙去圣人宫室就是为了这件事。
平日里对她退避三舍,有了能挤兑自己的机会倒是半点不放过。燕潮见眼底带上了怒容。
眼看着公主和殿下要起争执,贺福全在一旁跪着,手心手背全是汗。
虽听不明白贵主这句话里头的意思,但只一件他还是知晓的——贵主若真发起火,谁来也不好使!
他心底发怵,哆哆嗦嗦地往前爬了几步,朗声道:“贵主,奴有一事相禀!”
燕潮见正在气头上,狠狠瞥他一眼:“说!”
“回贵主,殿下的猫儿咱们已搜过了怀心园、长春亭、紫藤苑,可还要再搜搜别处?”
这突如其来的话令燕潮见有一瞬的怔愣。只不过须臾她又立即反应过来,她一反应过来凤眸就直逼贺福全,震慑得他撑在地上的手颤了颤。
而漠然立于她对面的燕景笙闻言,果不其然地一顿,蓦然抬头看向了她。
少年人神色总是清清冷冷,漠然的眉目间仿佛沾染不了半丝尘俗,浑然天成的高贵绝俗。
他面貌与她有八分相似,可燕景笙有一双不一样的眼睛。他的眼比她稍圆,长睫如扇,幽墨如兰,轻眨之间,敛入光华。
此刻那双眸中显然有些许疑惑,又存着点点怀疑。
他望着燕潮见,半晌,方才缓声问:“你在帮我找猫?”声音清越如冰雪初融。
燕潮见没答话。
春寒时节最是冷,贺福全的脑袋深埋在地,额角却险些滴下汗来。
空气寂静,他总觉得这段沉默过了许久,燕潮见才终于朱唇轻启,语调冷硬地说:“不过是让贺福全随便找找罢了,用不着感恩我。”
“它叫药药。”燕景笙却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话,声音轻轻的,“你唤它,它会应你。”
他神情依旧疏离淡漠,眸中微颤的柔软光晕像是错觉。
燕潮见轻颦起眉尖,凤眸半掩,顿住片刻后,终是没答他的话,转身利落一提裙裾上辇。
燕景笙抬眼,顺着风向那一摇一晃的步辇望去,弧形姣好的唇角轻轻翕动了下,自少年人薄薄的唇中吐出了两个单音。
只是隔得太远,谁也没有听清。
贺福全从地上起来也不敢去看燕景笙,但他听着方才那番话,总觉得贵主和殿下似乎又稍有了点缓和。贵主那通火气没发作便是最好的证据。
他心底欣喜,全然忘了方才自己扯的谎,正要一行礼跟上步辇,一旁的容洵却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神秘兮兮地将他拉住,直直拉到宫墙边。
他半途离开,燕景笙不甚在意,仿佛看不见还有个人,带着亲卫径自往国子监去了。
贺福全就这么被拽到一旁,颇为不解地问:“容三郎君,您这是……”
容洵十分自来熟地一勾他的肩膀,笑得眉眼弯弯,“贺公公,你瞧瞧这是什么。”
他右手微掀,大氅内,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正窝在他怀中睡得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