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1-01-22 16:00
平安夜,苏黎世大雪。
金色旋转门划出一道炫目的弧线,身着黑色大衣的东方男子缓缓走下台阶,刚点燃一根烟放至唇边,肩膀就搭上一只纤纤玉手:“修,今天去我那里?”
“有约了,下次吧。”男人不露痕迹地拉下金发美女的手,笑容温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礼貌疏离。
“好吧,”美人遗憾地摆手,“圣诞快乐,亲爱的。”
夜空是薰衣草般安静美丽的颜色,洁白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行人肩头,班霍夫大街积了薄薄一层雪,踩在脚下,发出破碎而寂寞的声音。
记忆里有一个地方,冰雪覆盖如山水画般的清淡幽雅,只见飞花漫天,天地一片安静。
而这里不同,灯火璀璨,车水马龙,连空气都是富丽堂皇的味道。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餐厅或酒馆里觥筹交错,人们侃侃而谈。十字路口,圣诞老人正在给过往路人发送糖果。
都说在这个城市,人人脚下有黄金,每一秒钟在班霍夫大街调动的资金都是天文数字,然而在这闻名遐迩的金融中心,人们的生活步调却依旧如此缓慢悠闲,除非有人抢银行,或者——
“站住!兔子,你还我的兔子……”愤怒的娇叱一声高过一声,以英语重复着,最后竟然来了一句中文,“浑蛋!”
大街上,一道灰色的身影迅速掠过,扔下一样东西,然后跳上一辆摩托车疾驰而去。
一个火红的娇小人影紧跟其后,知道再也追不上目标,停下来大口喘气。
视线掠过那个穿白色绒线帽红色大衣的女孩,李修然继续往前走。
咔嚓。
清脆的声音在脚下绽开,他迟疑地停住脚步,蹙眉低下头。
“啊,我的兔子!”凄厉的声音在身旁响起,火红的身影扑了过来,硬是将他撞得后退了几步。
“你有没有搞错……你走路不用眼睛的吗?”追着小偷跑了一路的柳若依气息仍不稳,捧着塑料兔子支离破碎的尸体,血泪控诉眼前不长眼的家伙,“钱包被偷了也就算了,人家起码把兔子还给我了啊……现、现在倒好,被你一脚踩扁了。你看它多可怜多惨!”
她抬起头,晶亮的眼眸里已有水光在闪动。
“喂,你听得懂我说什么吗?”瞅见杀兔凶手仍站在那里一声不吭,她更来火了。
好端端的平安夜,好不容易离家出走一次,她怎么就这么倒霉?
那人从墙角的阴影里走出来,街灯橘色的光照在他脸上,他看着她,静静开口:“我听得懂英语。”
柳若依却看着他,直愣愣地盯着,半天都没说话。
“小姐?”李修然眉间轻蹙,“赔多少钱,你说吧。”就当他今天倒霉,踩到狗屎好了。
“你……你赔不起。”小女孩却一副被雷劈到的样子,反应迟钝。
赔不起?李修然挑眉:“那你想怎样?”
“这是限量版的,”她站起来,将兔子挂件惨不忍睹的尸体放到包包里,“花钱也很难找到第二件了。”
她抬起头,目光咻地射向他:“我饿了,我没钱吃饭。”
隔着热气腾腾的奶酪火锅,李修然看着对面的女孩狼吞虎咽。“放这个,放这个。”她鼓着腮帮子,还不忘嘱咐他放食料。
李修然瞅着她毫不见外的样子,有些哭笑不得。揉揉眉心,他感觉体力有些透支,昨天上了一夜班,原本早上可以休息,谁知酒店临时来了大批游客,两场活动又有冲突,直到晚上才得消停,现在被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灾星一折腾,他简直快筋疲力尽了。
“你从哪里来的?”他问。
“英国。”她咕咚喝了一口果汁,不忘补充一句,“离家出走。”
“你几岁?”他拧眉。
“十八。”她答,声音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在他犀利的目光下,终于讪讪地答,“十七,不过再过几个月就十八了。”
“你叫什么?”她问。
“修。”他答。
“我叫伊莎贝拉,你叫我贝拉就好。”她说着假名字,心在跳脸不红。
“哦。”他淡淡应声,没打算要记住,丝毫不认为彼此除了今晚还会有什么交集。
“我可以借手机给你打电话通知家人。”他好心提醒,毕竟她没了钱包,衣食住行都是问题。
“不用,我有去处。”她爽快地摆摆手。
笑话,现在向老爸求救,她的脸还往哪儿搁?士可杀不可辱。原本就是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准备半年不低头的。
“是吗?那最好。”李修然扬手,招来侍者付账。
“你确定自己OK?”走出店门,他又一次问。
柳若依仰头望着他,笑得灿烂——看不出来,他原来这么温柔体贴的。
她用力点头。
“那么,再见。”李修然微微颔首,瞅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唰唰,唰唰。
背后传来脚步声,比他的频率稍快一些,颇有规律。
心里觉得有丝不对劲,他狐疑地转过头。
“你跟着我干什么?”他问。
“没有啊,我也往那里走。”她甜甜地笑。
他蹙眉,继续往前走。
夜深了,空气越发寒冷。
阿嚏!背后传来清脆的喷嚏声,接二连三。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不回头,大步往前走。
利马特河倒映着点点灯火,波光潋滟。
后面沉寂了一会儿,传来小跑的脚步声。
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娇小的身体顿时扑到他怀里。
“你为什么忽然停下来?”她捂着撞痛的鼻子,眼泪都涌了出来。
“你为什么跟着我?”他望着她。
“你可不可以收留我一晚?”她终于说出真实目的,表情可怜兮兮的。
“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他愕然。
“好不好?”她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才怪,化成灰她也记得他。
他沉默不语,她又打了一个喷嚏。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眨着大眼,期待地望着他,像个忐忑的洋娃娃。
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他眉心又是一蹙。
车灯扫过,他拦下一辆的士,上车。
她站在车外,看着他英俊但面无表情的侧脸,表情失望之极。
“上来,”他忽而转过头,看着她淡淡开口,“如果你不想被冻死的话。”
醒来时室内安静。
若依深呼吸,枕畔里有古龙水的淡淡清香,她的嘴角微微弯起。
坐起身,她打量四周,完全是单身男人的公寓,布置得简单利落。开放式客厅昨晚他睡的沙发上,叠好的毛毯方方正正。
他爱整洁干净的习惯一直没变,一如从前那个少年,黑裤白衬衫,制服外套,眉目清俊。
餐桌上放了几张纸币,留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拿去用。还有他的电话号码。
真是慷慨,大概是希望她拿了钱就再也不要烦他了吧。
铃声响起,若依从背包里将电话掏出来。
“程伯伯。”她唤道。致电的是跟随父亲多年的老助手——程定之。
“依依,我收到你信用卡的报失记录。看来你离家出走的进展不是很顺利?”那头传来温和慈爱的声音,带着点戏谑。
“钱包被偷了,昨晚报失了信用卡,在警察局做了备案。”她乖乖坦白。
“那你现在在哪儿?”程定之问。
“随身带着一点现金,在一个小旅馆住着。”她撒了个谎。
“我让人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若依连忙拒绝,“请你千万不要告诉爸爸,很丢脸的,还有……我想留下来念书。”
“念书?念什么课程?”程定之有些惊讶。
“爸爸不是一直希望我读酒店管理吗?现在申请来不及,所以我想先找一家语言学校读德语,然后再申请专业课。”
程定之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我告诉你一家银行地址,你到那里报名字,会有人接待你。”
“谢谢程伯伯,我会照顾好自己。”愿望达成,若依笑着保证。
“我知道,我从不为这个担心。”程定之轻叹,“你和你妈妈不一样,是个坚强的孩子。”
若依握着电话,仍是笑着,鼻子微酸。
推开窗户,天空是宝石一般清澈的蓝色,河水柔波荡漾,岸上白雪连绵,在波光帆影之间,水雾缭绕。
空气清冽,十二月的阳光温暖,安静。
不远处的格罗斯大教堂双塔尖顶闪着光芒,望着河畔悠闲晒太阳的人们,若依轻声笑了。
时光的洪流将彼此冲散,而命运让我们在别处相遇。
书桌上摆着一张合影,大概是他大学的毕业照。
相框里的他淡淡笑着,仿佛在对她微笑,若依感觉有什么如呼吸一样,抚过她的脸庞。
这么多年,他越见沉稳,眉眼间的锋利已消减许多,只是她一眼便可以认出他。
而幼时自己珠圆玉润,脸也肉嘟嘟的,如今是瓜子脸,女大十八变,还真是有据可考。他不记得她不奇怪,更何况,他们相处的时间也就不到一年而已。
她记得那年神奈川大雪,她在花园里堆雪人,玩得忘乎所以,转身看见他站在屋檐下,望着天空不知想着什么,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她使坏地抓了一个雪球就砸在他身上,他皱了下眉,也没有生气,走到她身旁。
“你外套都湿了,会感冒。”他淡淡开口,抬手挥去沾在她帽子上的一簇雪花。
她呆住了,不知是否为了他关切的话,事实上这个家里谁都纵容着她,因为她向来我行我素。
漫天雪花飞舞,他穿一件黑色大衣,手插在口袋里,脸庞的线条如此英俊。
“这里的雪真多。”他说。
“‘花见’的时候,樱花雨飘落和下雪一样。”她答。
“是吗?”他看了她一眼。
“喂。”她叫住他离开的脚步。
“什么?”他转过身,疑惑地望着她。
“来年,我们一起看樱花吧。”她情不自禁地开口。
“好。”他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
只是后来那个约定没有兑现。
许多年过去,她再也没有见到过他,也没有他的任何音讯。
原来他在这里。
若依开着窗,在一室橘黄的暮色里等某人回来。
她打开桌上那本书,黑色封面,描金字体上写着NineteenEightyFour,奥威尔的《1984》。
夹着书签的那一页,上面写着:
他们说时间能治愈一切创伤,他们说你总能把它忘得精光;
但是这些年来的笑容和泪痕,却仍使我心痛得像刀割一样。
她站起身,自桌上那包烟里抽出一根,点燃站到窗口慢慢吸着。楼下的石板小径上有个金发少年骑车经过,抬头看见她吹了口哨:“嗨,你好漂亮。”
她吐了口烟,笑了笑。她知道自己的美丽。
推开门,李修然看见站在窗口的女孩转过头来,她坐在窗台上,修长的腿晃着,夕阳下烟雾缭绕,衬得那张洁白的小脸格外朦胧。
他微微蹙眉:“你还没到抽烟的年纪。”“我不怕早死,”她跳下来,“开饭。”
李修然看着她煮意大利面,沥干,然后将一早做好的酱汁浇上,端至餐桌。
“或许你应该准备好叫外卖。”她坐下来,神情忽然有些迟疑。
他也不说话,只是拿起叉子吃了一口,然后停下。
“很难吃?”若依问。
他摇头,看了她一眼,继续吃面。
“你在哪里学的?”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
“呃,威尼斯,叹息桥附近一家小餐厅。”真是糟糕,遇见他后她一直在说谎。
人类的味蕾能储存记忆,她知道自己押对宝了。
对于他母亲,若依其实已经没有太多记忆,记得偶尔有一次看见她在厨房煮面,说他很喜欢这种酱汁,小若依难得地留在厨房看了一会儿。
人的命运,果然会有许多偶然促成的转折点。
“你有什么打算?”他问。
“我会留下来读书,租一个住处,我家人已替我解决经济问题。”她答。
他点头,并未多问,能这般随性生活的小孩,必定家境优渥,能省去许多别人需要经历的摸爬滚打。
“你做什么工作?”她问。
“副总经理。”他说了一个名字,是国际连锁酒店集团旗下的著名品牌。
“很厉害,”她赞赏地望着他,“你很年轻呢。不过做酒店没时间恋爱啊,我认识一个阿姨是六星酒店高管,快四十了还没结婚。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他答。
若依低下头吃面,忍不住微笑。
“你笑什么?”他突然开口,狐疑地盯着她。
她被面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