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1-01-21 09:53
鹿惜光守株待兔,已经是第十七次了。
她看了看手表,抱着课本在阳光下穿越大半个校区,在E大金融系的公开课教室里早早占了个后排的位置。几分钟过去,各色的学生陆陆续续走进教室,她坐在不显眼的角落里聚精会神地盯着,从第一个进来的鬈发女生,到最后一个进教室的瘦高男生,始终没有看到自己要找的那个身影。
黑板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课。这日的蹲点,再次宣告失败。
鹿惜光忍不住拍了拍前面一位女孩儿的肩膀,小声打探情况:“请问,顾延树是你们班的吗?”
女孩儿狐疑地打量她,点点头。
鹿惜光郁闷地问:“那为什么我每次都没有在课堂上见过他?”
“他成绩不错,但一般不来教室上课。”那女孩儿看起来比她更郁闷,充满遗憾的口吻,“我和他同一个班,一学期也见不到他几次。”
原来如此。
惜光准备悄悄撤了,女孩儿凑过来比了一个加油的手势:“你也暗恋顾延树是不是?他那朵高岭之花虽然难采,但是万千姐妹千万不要放弃!”
惜光窘,抱着书包灰溜溜地从后门逃了。
外面太阳高悬,晒得人头脑发晕。惜光走在香樟树下,有些出神。A城,E大,她来到这座城市这个离他很近的地方,时常从身边的人群里听到他的八卦,顾延树三个字纵使是从别人口中说出,也总能吸引她全部的注意。
但怎么也见不到,像是命运闲来无聊,跟她开了一个玩笑。
2003年,她刚被顾家送到南遥小城时,曾不止一次想着要回去找顾延树。每天放学后惜光就去捡饮料瓶和易拉罐,凑足了一百九十七块钱的汽车票,瞒着唐素独自回到A城,最后却被顾家的警卫员拦在了大铁门前,甚至无法靠近一步。
她眼睁睁地看着载着顾延树的轿车从眼前驶过,背影清癯的少年被人簇拥着消失在视线尽头,汽车的白色尾烟在空气里飘散。
那时候,13岁的惜光狼狈地蹲在马路边捂住自己的嘴巴,依旧止不住地号啕大哭起来。
她残忍而清醒地意识到,原来人与人之间,真是有云泥之别的。她捡垃圾的时候不觉得、饿了往肚子里灌凉开水的时候不觉得、坐在颠簸的大巴车上天旋地转作呕的时候不觉得,她见到他,才觉得他们之间隔了一个世界。
那样遥不可及。
走出南校门左拐,弯弯绕绕步行十来分钟,有一个叫百川里的年岁颇久的小区,绿树成荫,环境很好,不少退休的老教师住在里面。唐素当年的老闺蜜正巧在小区里头有个分配的小套间,就便宜地租给了惜光和一个叫郁随的女孩儿。
惜光大汗淋漓地走回公寓,就见郁随咬着一根冰棍儿坐在阴凉的楼梯口,旁边放着两个大塑料袋,隐约可见威猛先生的商标。
郁随嚼着冰,朝惜光露出一个笑:“我忘带钥匙了。”
惜光弯腰,替她拍拍白色棉布裙子上蹭的灰尘:“等很久了吧,怎么不打我电话?”
“打了二十次算不算?”郁随气哼哼的,孩子气地微微嘟起嘴。
惜光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果然显示有二十个未接来电,她方才去金融系的课堂,是把手机调了静音的。她揉了揉郁随的发顶,有点儿抱歉的意思,拿出钥匙开门。
“我记得你今天下午是没课的,老实交代,是不是又跑去钓男神了!”郁随不满,小狗一样跟在惜光身后进门换鞋,碎碎念。
惜光笑,接过她手中的购物袋:“你这是买了些什么?”
“都是打扫卫生要用的,”郁随看着她更加委屈,“你又忘了吧?我们昨晚说好今天要大扫除的。”
惜光僵硬一秒,赶紧摇头:“没有没有,我记着呢。”
郁随总算放过她,回卧室把裙子换下来,穿着一身米白色的印着兔子图案的夏季睡衣出来,扎着松松的丸子头,更加显得年纪小,像一个还未长大的乖巧听话的孩子。
惜光满意地点点头:“嗯,我家闺女。”
“妈,你先去把厨房的窗户擦了。”郁随把手里的抹布和清洁剂递给她。
惜光手一扬,一条干净的碎花面巾盖在郁随头上:“闺女,来把头巾戴好了,咱要干活了。”
两人打打闹闹,从厨房结了油垢的窗户到浴室墙壁的瓷砖,从卧室的地板到厕所的马桶,每个角落都不放过。连橱柜上面那座被遗忘的小石雕也被翻出来擦干净了,露出本来的面目,上面雕刻的是几朵含苞待放的睡莲。
打扫完,整个屋子明亮不少。虽有些陈旧,但打扫收拾妥帖了,也让人觉得舒服。
公寓坐落在树荫里,把窗户全部敞开了,偶尔有阵阵清凉的风送进来,午后的蝉鸣声不断,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远古时代里某种隐晦的咒语。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来,四处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干净清冽的消毒水的气味,一台军绿色的电风扇不知疲倦地呼呼转着圈,惜光洗完澡出来,郁随已经累瘫了,赖在那张房东留下来的老式的大竹床上不肯动。
惜光笑了笑,擦了擦乱糟糟的头发,在竹床空出的另一边躺下来睡午觉。
惜光正睡得迷迷糊糊,感觉旁边悄无声息地横过来一只手,细细白白的五根指头灵活地掀开她睡衣的一角,接着整个滚烫的手掌紧贴在了她冰冰凉凉的肚皮上。
惜光无奈:“阿随,咱能不能好好睡个午觉,不耍流氓?”
“不能,”郁随闭着眼睛挪了挪,离她更近一点儿,嘴边扯出一个二傻子似的痴笑,不忘动动爪子感叹道,“真的好舒服啊……”
“我看你真的没救了。”惜光说。
冰寒体质,夏天招狼。
郁随老说她比冰块儿还好使,恨不得时时刻刻黏着不放。
外面似乎有敲门的声音,在卧室里听得不是很清楚,惜光拿起床头的水杯喝了口水,正准备出去看看。
砰的一声巨响,外间的整扇木门直挺挺地倒下了。
惜光手一颤,水杯差点儿砸在地上。半梦半醒状态的郁随也吓得一个激灵,从竹床上滚下来,披头散发,目瞪口呆。
两人面面相觑。
郁随哆哆嗦嗦地说:“惜……惜光,怎……怎么办?强盗来了,他们是要劫财啊还是劫色?我们一定要宁死不屈,不如跳……跳楼吧?”
惜光说:“我们住一楼,顶多算跳个窗。”
郁随哆哆嗦嗦地说:“快打……快打119报警。”
惜光说:“闺女,咱们家好像没起火。”
两人透过卧室半开的门,死死盯着客厅光秃秃的裸露的门框,正准备采取下一步行动,却见两个穿着土黄色工作服的中年大叔抬着一个长方形的纸箱走了进来。大叔环顾四周,终于看见窝在房间里鬼鬼祟祟的两个女生,和善地询问她们:“你家买的空调到了,你们看放哪个位置合适?”
惜光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谁买的空调啊?!我一个穷学生哪买得起空调啊!第二反应是,大叔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哪门哪派的,报上名号来!敢情给顾客送货上门就是把门放倒了,货直接进!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
大叔可能也是头一回干这么威武霸气的事,有点儿心虚,讪笑着解释:“我刚刚敲了许久的门,都没人应,可能是你们在房间里没听见。谢家二少放话说直接踹,先把空调送进来了再说。门坏了,再来修门。”
提着工具箱的师傅适时赶到,探进头来询问:“是你们家要修门吗?刚刚有人给我打了电话。”
惜光蒙了,竟无言以对。
公寓里一时热闹起来,装空调的装空调,修门的修门,剩下惜光和郁随两个人站在一旁呆呆看着。
“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惜光还是没回过神来。
郁随眨眨眼睛,支支吾吾地说:“空调应该是我男朋友买的,我前几天跟他提过,公寓里没空调,有的时候很热。”
惜光还想问,郁随的电话就响了。她避开惜光,去厨房接听,不知对方说了什么,她只是微笑着频频点头,像个听话的小学生。
“惜光,我得先走了,今晚得去参加一场生辰宴。”郁随挂断电话,回房间匆匆忙忙换了身小礼服,手忙脚乱地往包里塞东西。
“怎么突然这么急?”惜光问她。
“有人在等我。”
“路上注意安全。”惜光说。她脑子清明了些,慢慢仰头,把玻璃杯中的水喝干净。
北边的窗户外种着两棵玉兰树,长着花叶的枝丫微微探进来。惜光走近了,透过绿叶的罅隙,视线所及之处是一辆张扬的银色敞篷跑车,停在方向盘上的双手指骨修长,散漫握成拳,隐隐透着力道。
再往上看,是大团的光晕笼罩下的模糊不清的脸。
这时郁随匆匆绕了过去,自然地拉开车门,上了副驾驶座,车便扬长而去。
惜光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了一个陌生又有几分熟稔的名字,谢家老二,谢非年?倘若真是那人,吩咐大叔砸门再叫人来修门的事,他还真干得出来。
“叔叔,你刚说空调是谢二少派人送来的,是哪个谢二少?”惜光假装不经意地问起。
安空调的大叔把螺丝和扳手收进包里,反问她:“你说A城还有哪个谢家,还有哪个谢二少?”
听这语气,惜光忽而就明白了,是了,准错不了。
原来阿随的神秘男友就是谢非年,在A城果然处处都能撞见故人。
那已经是很遥远的记忆了。大院里的一帮熊孩子自发组织,折腾出一个小红花剧团,在下雪天上演一出齐天大圣大闹天宫。正是谢家二少爷扮孙猴子,闹得疯了,把小仙官们一个一个倒插进雪地里,跟种萝卜一样。
到最后,哭号声一片,孩子们哭爹喊娘,人间大惨剧。
那时候,惜光是属于不靠近,只远远站着看戏的那拨人里的。因为身旁的轮椅上,还端坐着一个眉目如画,却冷冰冰没有任何表情的孩子,他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角,似乎是不让她走。
她横看竖看,都觉着眼前这位才像九重云霄上的正主儿。用不着费心费力拼演技,小小年纪已是一副超然物外无悲无喜的模样。
惜光心里发酸,蹲下来,笑眯眯地轻轻地抵着小孩儿的额头,轻声问他:“延树,冷不冷?我们回屋吧。”
她解下脖子上的木质麋鹿吊坠,在小孩儿眼前晃了晃,试图吸引他的注意力,想要引起他丁点儿的反应,唇边呵出的雾气在冬天的阳光下开花,再问一遍:“延树……”
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回应她。
只有那一年的大雪纷纷落下,天地苍茫,时光也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