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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尚尔

第2章 故人尚尔

发表时间:2020-09-14 09:16

小郎君又生气了。

梦尘一边偷着乐,一边重新回席,却见几个书生扯着纪眠风喝酒,吓得立时扑上前,“这,这杯子我用过了!”

“换了新的。”纪眠风继续面无表情,“我又不傻。”

“你喝酒了?”

“我为何不能喝酒?”

几个书生眉来眼去地交换思想,大约是觉得纪家兄弟艳福不浅,羡慕嫉妒齐齐作祟,拿起酒壶便又要给他灌酒,美人越是护着,他们便越要痛饮。

宫里那些人断不可能给他喝酒,梦尘一度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忘了小时候喝醉的事情,且不说他的身体禁不得酒,光是他浅到瞠目结舌的酒量,就让她心有余悸。

不懂事的小内官曾分给他一口坊间劣酒,起初看着倒若无其事,转个弯到无人处,就俯身咳得厉害,不知是呛的还是醉的,脸上一片潮红,他拎起她的后颈,第一次将她抱在怀里,断断续续地问:“你为什么讨厌我?”

她与他素来剑拔弩张,若非他失心疯了,断不该有胆量招惹她。

被一个又脏又弱的小崽子困住,她十分愤怒,蹬腿便要跳出去,小崽子却下了狠手,死死抱着不算,下巴还抵住她的脑袋,因他咳个不停,胸腔起伏嗡鸣,她觉得自己也快要窒息了。

想她一介大妖,堂堂狐族,竟已落魄到被一个小娃娃欺负的境地了?她几次想开口,但又实在懒得与他争辩,就算纪瑶告诉他这只猫是妖,她也从不和这个心智不全的小娃娃浪费口舌。

她且忍且让,继续扮作宫里的野猫,不回答,不理睬,当然,喵喵叫也是不可能的。

“你会说话,对不对。”

无视。

“尘儿。”

继续无视。

“你同我说说话。”

他的胸膛嗡嗡嗡,她的脑子也嗡嗡嗡,他抖得仿佛要散架,她也随之快要散架,这么一个弱不禁风,过了今日没明日的小孩子,竟将她禁锢得眼冒金星,无论她怎么踹都不放手,简直是不可思议。

她邪火乱窜,张口便在他胳膊上狠狠落齿。

小孩子吃痛,却还是不肯放手。

她无计可施,第一次在他面前用了妖术,缩了身形遁出来,回身,满目警惕地盯着他。

小孩子扶着墙慢慢撑起身,拖着血淋淋的手臂,一面咳一面走到井边,用好的那只手费力地打水。她有些懊悔自己的简单粗暴,怎么说对方也是个小孩子,很不该动手,不,动口。

再说,她是来报恩不是来报仇的,这伤要是被纪瑶看到,显得她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小孩子捧了冰冷的井水,瑟缩着洗掉手臂上的血污,她越看越良心不安,走上前,主动将尾巴递给他,随他处置。

“你过来,我好冷。”

绝对是喝醉了,不然以他又别扭又敏感又易怒的性子,打死都不会说这种可怜巴巴的话。她的良心一时更加猖獗,慢吞吞靠近,他抱起她,那双手刚刚泡过井水,凉得直入她心肺。

“尘儿。”

她动了动耳朵,表示听到了。

“我也讨厌你。”

毫不意外。

一滴泪砸在鼻尖,她抬头,瞧见小孩子满脸都是泪,她看得呆住,没明白为什么骂她的是他,哭得这样伤心的也是他。

人界有个圣贤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不过,小孩子没对任何人提起她咬他的事,反正他的衣衫素来破烂肮脏,血污看不出来,多几个洞更看不出来。为着他的守口如瓶,她与他难得有一段和平的日子。

回过神,那几个书生已经寻旁人去了,梦尘看着空了的酒杯,眯了眯眼,有几分说不出的情绪翻涌上来。纪眠风执杯的姿态很正派很端严,衣袖隐约间,梦尘一眼瞥见他腕间的链子,如玉如银的色泽,九枚串珠各印一枚梨花,似被反复摩挲,颗颗莹润生光。

狐有九尾,炼化成珠,既非玉,亦非银,而是妖骨。

梦尘两眼放光地伸手,有道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她本以为,十年岁月荏苒,套出它的下落还需费一番功夫,没想到他竟随身佩戴着。

纪眠风冷冷避开她,衣袖掩过腕间珠串,“做什么?”

梦尘笑得很无辜很好奇,“大人的珠串好生别致,很像女儿家的首饰,可否容我细看?”

“不可。”

梦尘暗自磨牙,仍赔了笑脸,“就看一眼。”

“不。”

倘若回到十年前,梦尘定要将当时的自己丢到江里喂鱼,免得她一个想不开,把大半的妖力都送给那个狼心狗肺的小崽子,还愚不可及地设了认主的禁制,除非小崽子自己取下来,否则连她都拿不回来。

苍了个天了。

梦尘眼巴巴盯着纪眠风的衣袖,“不就是个珠串吗,大人何至于这般小气。”

“于姑娘是珠串,于我……”

梦尘给自己倒了杯酒,“于你怎么?”

“于我,虽死不换。”

固然梦尘十分、二十分、三十分地想弄死他,但妖界铁律昭昭,杀人是要偿命的。她瞥了一眼纪眠风,“容我好奇,此物是何人赠与?”

纪眠风的脸色有些白。

梦尘见他如此模样,不由心情大好,“大人这般爱重,想来对赠与之人,更是爱重有加,虽死不换。”

纪眠风的脸色果然更难看了。

梦尘正喝得高兴,忽听得沉默良久的一句,“没有,我对它很不好。”

梦尘怔得一顿,手中的玉液琼浆忽然有些涩,她转过头,像是初次认真审视眼前的少年,当年她遇见纪瑶的时候,大约也是这样的年纪。

那个踏歌撷芳的小女孩,已埋骨深宫十年之久,而那个又凶又脆弱的小崽子,竟也长这么大了。

梦尘垂眸半晌,复笑得盈盈,“天色已晚,大人不回去?”

纪眠风不答。

“东宫那边,不会怪罪大人么?”

“又或是,大人舍不得我?”梦尘凑近,“我也舍不得大人,不如今日便跟了大人,天涯海角,朝朝暮暮。”

纪眠风骤然起身,不过一瞬,便恢复了来时的平淡神色,与席间诸人辞别。梦尘却注意到,他胸膛似有异样的起伏,可能是从前跟了他几年的缘故,这种征兆一出现,她就下意识地紧张,也匆匆离席,偷偷跟上他。

今夜的秦淮河畔格外热闹,男女相携,赏灯泛舟,梦尘混迹其中,倒也并不显眼,纪眠风在前头走着,她在后头跟着,恍惚间,竟像回到过去的岁月,小孩子绕着破败的宫殿漫无目的地走,无论多远,无论多久,总有一只野猫远远跟着他,从黄昏到永夜,从暖春到严冬。

她和纪眠风的关系,一言以蔽之,冤孽。

那个小孩子从懂事开始,就没给过她好脸色,每天不是“走开”,就是“不用你管”“别跟着我”,她自认对他仁至义尽,毫无亏欠,甚至倘若她追究一些,倒是他欠了她不少,可不知怎么,每回都是他像债主,她像负心汉。

不出所料,纪眠风寻到一处漆黑无人的夹巷,弓着身,咳得厉害。她素来知道他的病症,重在平日衣食住行样样精心的保养,一旦发作起来,并无什么有效的缓解,基本靠硬抗。他小时候活得不见天日,先天不足硬生生拖成了后天痼疾,如今,东宫的人金尊玉贵地供着他,只是,依照他自暴自弃自轻自贱的本性,大约谁提此事,便要和谁翻脸罢。

眼见他扶着墙慢慢跪坐,最后手上也没了力气,一个人倒在黑漆漆脏兮兮的小巷,梦尘忽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恻隐,不知是不是失去九尾的这几年,她日渐修行出慈悲的肠怀,关心起凡人的生老病死,内心暗叹了一声冤孽,走上前,将他扶坐在墙边,“坐好,吸气。”

“走……开……”

这么多年,没半点长进。

梦尘毫不客气,“老实点,不然我嚷开,让街上的人都来瞧你。”

“花……尽……雪……”

梦尘一手揽着他,一手解开他的衣襟,免他呼吸不畅。她烦躁地开口:“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立刻,马上,把你扔到街上去。”

纪眠风确然也说不出什么了,他的胸腔渐渐发出嗡鸣,正是发作最厉害的时候,梦尘想起他小时候唯一醉酒的那回,惶惶地抱着她,“尘儿,我害怕生病。”

凡人大多贪生怕死,没什么奇怪的。

“每次,我都觉得快死了……不是死了,是快死了,这个更可怕……可是我越害怕,发作就越厉害……”

那是自然,情绪波动只会加剧他的病症。

“我想躲起来,却也盼着有人同我说话,说些好听的话,我就不怕了。”

凡人都如他一般矫情别扭吗?

往事尚未想得分明,梦尘就听见自己轻轻哼起了山歌,还是从前纪瑶最喜欢的那一首。记得春日晴好,老树发新芽,纪瑶就抱着小崽子坐在院里唱歌,她蜷在母子俩的脚边晒太阳,真是年岁隽永,世味静好。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有树缠藤。

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连就连,我俩结交定百年。

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真是人间尘缘容易散,光阴如烟空嗟叹,梦尘越感慨越生出沧桑,越沧桑便越要感慨,直到男子低哑的声音打断她,“你怎么会这首歌?”

“咦,有力气说话,看来是好转了。”

纪眠风盯着她,黑暗中,一双眼只剩下水光般的细碎,“你怎么会这首歌?”

“奴家恩客遍及四海,有位广西的好汉教我唱了这首歌,大人想认识一下吗?”

纪眠风似是重新记起花尽雪是什么人,气得又是一阵咳嗽,“放开,别碰我。”

梦尘配合地撒开手。

本就是强弩之末,意料之中,纪眠风灰头土脸倒在地上,很狼狈很落魄,他勉力撑起身,重重地喘息,只差用眼神将她三刀六洞剐了解恨,梦尘笑得幸灾乐祸,简直要容光焕发,虽说他小时候各种惨样她都见过,但时隔多年,还是要温习一下。

然而余光瞥见他微颤的双手,心里那种要命的负罪感又爬上来了,梦尘重又蹲下身,纪眠风挥开她的手,“你听不懂……”

他的动作太大,太愤怒,一时失了支撑,梦尘早料到此处,不偏不倚接了他满怀,对着那张几乎扭曲的面容,很坦然很不要脸,“听不懂听不懂,人话听不懂,鬼话也听不懂。”顺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让你不听话,让你逛青楼,让你乱喝酒,活该。”

“花尽雪!”

大约他这十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过得太平静,没人敢像她这般肆无忌惮,得寸进尺罢?梦尘的手便停在他的脸侧,想起朝野上那些仁孝的赞誉,还以为他脱胎换骨了,原来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是学会扯起假面过活而已。

说起来,也不知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人欺负他……

梦尘觉得自己近年来,真是分外慈祥,分外怜弱。

纪眠风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女子气得修养尽失,奈何浑身酸痛没有力气,任由她像拍包子拍馒头一样拍他的脸,然而那女子的动作却缓下来,像是想起什么往事,默默抬头望了一回天,手指齐齐在他脸上无意识地划圈,一圈又一圈。

纪眠风记起小时候的一只猫,暴雨瞬息倾盆,他留了门等它回来,外间风雨如晦,那只猫却不慌不忙,皮毛都湿透了也浑不在意,他想给它好生擦一擦,然而倚门半晌,只生硬地说出一句,“脏死了。”

猫儿一个纵越,他下意识接住,于是那猫儿抬起一只泥泞的爪子,在他脸上划了一圈,他气得当场撒手,猫儿施施然用尾巴打了个卷,自去角落打盹。

然而不知何时开始,他每每病魂颠倒,人事不知的时候,总觉得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他脸上慢慢地划圈,一圈又一圈……

他抬眸看她,她也低头看他,两两相望,却好像望的都不是彼此,而是从前的某个自己。纪眠风第一次见到花尽雪不苟言笑的面目,趁着月色,竟更似绝色。

脸上又被不轻不重拍了一下,女子笑得眉目皎皎,“大人,真的看上奴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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