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0-09-10 17:42
隔天,沈副官随周庆余前往驻军营地视察,结束后便准备直接回行馆。午后的日头异常毒辣,晒了几小时的汽车内闷如蒸笼,周庆余和沈副官军装加身,连风纪扣都一丝不苟地扣得严实,刚一坐进车里,两人被突如其来的热气蒸得发晕。
周庆余把他那副军人作派稍微放了放,整个人放松地向后靠去。沈副官在副驾上则坐姿端正,不敢有丝毫松懈。
“六福街的事,审的怎么样了?”
沈副官扭头答道:“确信是孙部余党闹事,嫁祸我军。”
周庆余闻言哼笑,“孙永昌手底下养的都是什么人?这么三招两式都都禁不住。”
头一批抓进去的几个倒是挺硬气,但负责审讯的部门吃的就是这碗饭,几个人的身份背景很快被挖出来,谁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拉家带口的,都不用上真家伙,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出来做事,无非为了名利,真连小命都丢了,留着钱又有何用?
制胜之道,在于攻心。
周庆余问:“那位姓孙的教员呢?什么来路?”
沈副官答道:“这位孙老师嘴硬的很,一句话都不肯说,不过查她并不难。她常在报纸上发表激进文章,前些时候就被列为重点调查对象。这次六福街发生敲诈伤人事件,也是她在《承平晚报》上发表文章,煽动百姓情绪,将矛头指向我军。”
周庆余思忖了一瞬,“将不相干的人都放了,免得外头那些报纸胡写,说我草菅人命,杀人如麻。”底下的百姓也不辨什么真假,听风就是雨,保不齐又要被这些人胡乱裹挟,对他横加指责。“至于这位姓孙的教员,再查查,没什么毛病也放了。没别的,让她管好自己的笔杆子,别胡乱煽风点火,再有下回,我可没这么好脾气了。”
沈副官道:“卑职还没来得及说,这位孙老师是孙永昌的私生女。正德高中的校长董鹤鸣此时正在为她上下奔走,不遗余力。”
周庆余眉毛一挑,“那就先把人留下,给我看住了,别让人钻了空子。”顿了顿又道:“去一趟‘那边’,我亲自会她。”
驻军进正德高中抓捕孙部余党后,整整五天,被带走的人才有了消息。数学组的两位老师和另一名学生都被放回,唯独孙茵被留下了。
那名学生据说是受了惊吓,跟学校告了假,在家休养。数学组两位老师都是家境不俗的,从小到大没受过苦。此番据说也遭了罪,但成年男子哪能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落了人眼,显得娇气。
温言越发地心绪不宁,难道对方真的拿住了证据?孙茵可千万别出事才好。
她特地跑去数学组见了张、程两位老师,想打探情况。往日里跟两位老师交集不多,本不该贸然打扰,但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乍一看,两位老师似乎是消瘦了不少。温言心中不安,思绪翻飞。他们在里面是受了什么不公的待遇吗?若是遭到刑讯,孙茵那样瘦弱,怎么扛得住?
“张老师,程老师,我来是想打探一下孙茵老师的情况,听说当天你们一起离开,不知道她现如今情况如何?”
张老师闭口不言,程老师也不愿多谈,脸上淡淡地,“没遇见孙茵老师,我们被他们分开看管,没半分自由。”
“那关押地点呢,程老师能否告知?”
程老师摇头,“那地方暗无天日,连扇窗子也无,只有碗大的一个出气口。我们戴着头套进去,再戴着头套出来,地点根本无从得知。”
温言还想再多打探,可两位老师已然无意多说什么。她只得颔首致谢,回了办公室。
乔立文为孙茵老师的事急得团团转,想破脑袋也没一丝办法。见温言无功而返,怏怏不乐,他收了收情绪,小心翼翼地安抚,“温老师你不要太着急,孙老师又不是他们口中的孙部余党,相信会很快回来。张老师和程老师能平安回来就是最佳佐证。温老师别闷闷不乐,笑一笑,百事消。”
温言听完乔老师安抚,更是心乱如麻。董校长已经几天不见人影,据说是在为孙茵奔忙,想必这件事非常棘手,否则早该有消息了。温言没法眼睁睁看着孙茵陷入险境而不顾,她暗自捏了捏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即便不能救她出来,见一面也是好的。
温言不禁想起几年前,彼时她与孙茵尚在师范学校念书,承平爆发罢工运动,学生们纷纷响应,一齐到城中心参与示威游行,为工人争取权利。那天,温言与孙茵也在其中。学生情绪空前高涨,孙永昌不顾后果,竟公然派兵镇压,结果酿成流血事件。他却厚颜无耻,说为了维护承平治安,可以不惜一切。人命在他眼里,不如草芥。
温言犹记得当天场面异常混乱,学生们被围困,被驱赶,刚有人站出来要求给工人们合理待遇,就被士兵们围追堵截。孙茵拉着温言慌忙躲避,没想到还是没躲过,士兵的枪托就这么砸下来,落在两个人的身上,更险些砸在温言头上,孙茵就那么奋不顾身地挡了过来,替她挨了一下。
孙茵头上顿时血流如注,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样子极其可怕。
温言险些给吓傻了,连忙替她擦,可是越擦越多,最后孙茵眼睛一闭,晕了过去。一小时后,学生们逃的逃,伤的伤。温言背着孙茵行路艰难,最终被当兵的抓捕,随后给投进了警察署的监狱。
眼见孙茵昏迷不醒,温言急的大声呼救,可没人理会她。之后孙茵因伤口发炎而起了高烧,却依旧没有医生来给她治伤。学生们被关在监狱里,给水不给饭,待遇比犯人还差。
温言心灰意冷,孙永昌这是要让他们自生自灭。被关着的人无非想为自己争取一点儿微末的权利,何至于要被如此残忍对待?而发着高烧的孙茵更是他的亲生女儿,虎毒尚且不食子,孙永昌竟然忍心这样对待她。
温言越发自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本该是她,孙茵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她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最后是温正元上下打点,及时将她和孙茵带出监狱送医。据医生说,再晚一步,孙茵怕是就没救了。
出院后,孙茵在家休养了一个月,母亲过世后,她一个人住。温言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下课后便跑来照顾她,跟她一起温书。
伤愈后头一年,孙茵时常会犯头疼毛病,后脑勺也留了寸许的疤,虽说被头发遮住了看不见,但一伸手就能摸出来。温言总觉得对她有亏欠,但她却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所以孙茵对温言来说,远不止于朋友这么简单。对于挽救孙茵,她更是义不容辞。
正德高中迎来期末大考,学校内氛围紧张。温言为低年级学生监考,恰好跟乔立文分在了同一教室。下午考试才刚开始,她跟乔老师打了招呼,说人不舒服,便悄悄溜掉了。乔老师急在心里,恨不得同温老师一起离开,好护她周全。可无奈眼下学生正考试,他需做好老师本职,脱身不得,只得一再嘱咐温老师,务必保重。
温言从学校出来,直奔督军行馆。她想见见这位传言中的越军首领。
蔷薇别院大门两旁立着荷枪实弹的卫兵,她不懂规矩,走上前去说话,卫兵面无表情,不予理睬,倒是门房迎了出来。
小门房年纪不大,看样子腿脚有些不便。拐着腿走上前询问,一听温言说求见周帅,眉目里全是讥诮,只甩给她一句,“督军不在!”
督军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见的?门房小权想这女子样貌虽好,却很是自不量力。自打周帅入驻承平,多少商贾富户的女儿想跟周帅攀搭关系。咱们周帅拿正眼瞧过哪个了?他抿了抿嘴,徐小姐勉强算一个。
温言自知此行冒失的很,这两天她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几经周转才从旁人口中打听到关于这位督军的事,听说他今天下午并无军务在身,会在行馆休息,她便从考场上溜了出来,虽然传闻不可尽信,但眼下也没别的法子,只能来碰碰运气。
小门房见她还不走,又道:“督军公务繁忙,哪来的闲工夫见你?劝你哪来回哪去!”
温言固执地不肯离开,她实在不想空手而归。
小门房见喊了两声不起效,也就任她去了。他见惯了世面,对此不甚在意,现如今的姑娘胆子都大,青天白日就敢杀上门。跟随周帅日子久了,见多了他身边来往的姑娘小姐,戳在眼前这位,实在算不上顶尖。
温言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里竟是一副自荐枕席的姿态,只兀自等在一旁,直到日头落山,仍不见一丝督军的踪影。
她有些气馁,堂堂督军岂能给人轻易见得。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乱窜终究是不成的,还得回去另想办法。温言泄了气,扭身离去。走到街口拐角,恰好碰见一辆庞蒂克汽车迎面驶来,继而与她错身而过。
温言有所思地驻足,眼睛却追着那辆汽车,终于恍然,周庆余在车上!她连忙疾走,可双脚不敌四轮,眼睁睁看着两位军官下车。那小门房火烧屁股似的拐着脚出门迎接,一行人就这么进了门。
待温言再走到近前,督军行馆又是大门紧闭。
沈副官随在周庆余身后,虽然已经进了大门,仍是忍不住回头看两眼。周庆余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沉声道:“看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沈副官答了句,“方才府门外那位小姐,看着眼熟。”
周庆余没瞧见什么小姐,只扬起嘴角打趣他,“把你那活泛心思收着点儿,回头叫赵大小姐知道了,又是一场祸事。”
沈副官在心里头叫屈,但又不敢回嘴。
温言苦于想不出好法子来,怏怏不乐地回了温宅。往日只一心顾着念书教书,从不在人脉交际上花心思,事到临头,她竟然连一个能求助的人也无。想来想去,大概能想办法见周庆余的,恐怕只有父亲温正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