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0-09-10 09:26
静秋像等着玩魔术的人揭宝一样,等待欢欢的三爹从那房子里出来,她想如果他不是那个拉手风琴的,就是那几个唱歌的当中的一个。她没想到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居然有这么一群会唱《山楂树》的人,也许这里的村民都不知道这首歌是苏联歌曲,所以这些勘探队员可以自由自在地唱。
过了一会儿,静秋看见一个人抱着欢欢出来了。他穿着深蓝色齐膝棉大衣,大概是勘探队发的,因为静秋已经看见好几个穿这样衣服的人在房子周围走动了。欢欢挡住了他脸的一部分,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放下了欢欢,静秋才看见了他脸的全部。
静秋看一个人的时候,总像是脑子里有一双眼睛,心里有另一双眼睛一样。脑子里的那双眼睛告诉她,这个人不符合无产阶级的审美观,因为他的脸庞不是黑红的,而是白皙的;他的身材不是壮得“像座黑铁塔”,而是偏瘦的;他的眉毛倒是比较浓,但一点不剑拔弩张。不像宣传画上那样,像两把剑,从眉心向两边朝上飞去。一句话,他不符合无产阶级对“英俊”的定义。
记得有部文化大革命前夕拍摄的电影,叫《年轻的一代》,里面有个叫林育生的,算是个思想落后的青年,怕下农村,怕到艰苦的地方去锻炼。林育生是达式常演的,那时的达式常还很年轻,瘦瘦的,轮廓分明,有点白面书生的味道,长相很符合那个角色。
如果静秋是导演,如果要她来给欢欢的三爹分配一个角色,她就要分派他演那个林育生,因为他的长相不革命,不武装,很小资产阶级。
但她心里那双眼睛却在尽情欣赏他的这些不革命的地方,只不过还没有形成鲜明的观点,只是一些潜藏在意识里的暗流。她只知道她的心好像悸动了一阵,人变得无比慌乱,突然很在乎自己的穿着打扮起来。
她那天穿的是一件她哥哥穿过的旧棉衣,像中山装,但不是中山装,上面只有一个衣袋,被称作“学生装”。“学生装”的小站领很矮,而静秋脖子很长,她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像个长颈鹿,难看死了。
静秋的父亲很早就被遣送到乡下劳动改造去了,家里三兄妹就靠母亲一个人做小学老师的工资维持,一直都很困难,所以静秋总是穿哥哥的旧衣服。好在那是个不讲究穿着的年代,虽然穿男孩衣服仍然被人笑话,但习惯了也就不当回事了。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穿着这样上心,好像生怕留给他一个不好的印象一样,她简直不记得自己在谁的面前这样关心过自己的长相和穿着,也不记得自己在谁的面前曾经这样局促不安。她班上的男生好像都很怕她,小学、初中时还有人欺负她,可到了高中,他们一个个连正眼望她一下都不敢,一说话就脸红,所以她也从来没关心过他们对她的穿着、长相满意还是不满意,都是一群小毛孩。
但眼前这个人,却能使她紧张到心痛的地步。她觉得他穿得很好,他洁白的衬衣领从没扣扣子的蓝色大衣里露出来,那样洁白,那样挺括,一定是用那种静秋买不起的“涤良”布料做的。衬衣外面米灰色的毛背心看上去是手织的,连很会织毛衣的静秋也觉得那花色很好看很难织。他还穿着一双皮鞋。静秋不由得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褪了色的解放鞋,觉得这一贫一富形成的对比太鲜明了。
他在对她微笑,看着她,却仿佛是在问欢欢:“这是你静姑姑?”然后他才跟她打个招呼,“今天刚来的?”
他说的是普通话,而不是K县的话,也不是K市的话。静秋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他讲普通话。她的普通话也讲得很好,是学校广播站的播音员,经常被选去联欢会上报节目、运动会上播稿件,但她平时不好意思讲普通话,因为在K市,除了外地人,大家都不会在日常生活中讲普通话的。静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讲普通话,也许是因为跟她这个外来人才讲的吧。她“嗯”了一声,算是答过了。
他问:“作家同志是从县城过来的还是从严家河过来的?”他的普通话很好听。
“我不是作家,”静秋不好意思地说,“你别乱叫。我们从县城过来的。”
“那肯定累坏了,因为从县城过来只能走路,连手扶拖拉机都没办法开的。”他说着,向她伸过手来,“吃糖。”
静秋看见他手中是两粒花纸包着的糖,好像不是K市市面上买得到的。她羞涩地摇摇头:“我不吃,谢谢了,给小孩子吃吧。”
“你不是小孩子?”他看着她,像看个小孩子一样。
“我……你没听见欢欢叫我‘姑姑’?”
他笑了起来,静秋很喜欢看他笑。
有些人笑起来时,只是动员了脸部的肌肉而已,他们的嘴在笑,但他们的眼睛没笑,眼神仍然是冷漠的,甚至是仇恨的。但他笑的时候,鼻子两边现出两道笑纹,眼睛也会微微眯缝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他的笑完全是发自内心的,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嘲讽的,而是全心全意的笑。
“不是小孩子也可以吃糖的,”他说着,又把糖递过来,“拿着吧,别不好意思。”
静秋只好接过糖,自我安慰说:“我替欢欢拿着。”欢欢抢上来要静秋抱,静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就笼络住了欢欢的心,她有点受宠若惊,抱起欢欢,对他说:“大妈叫你回家吃饭的,我们走吧。”
他伸出手,让欢欢到他那里去:“欢欢,还是让三爹抱吧,姑姑今天走了好多路,肯定累了。”
欢欢没反对,于是他走上来从静秋手里把欢欢抱过去了,示意静秋走前面。静秋不肯,怕他走在她后面看见她走路姿势不好看,或者她衣服有什么不对头,就固执地说:“你走前面,我——不知道路。”
他没再坚持,抱着欢欢走在前面,静秋走在他后面,看见他像受过训练的军人,两条长腿笔直地向前迈动。她觉得他既不像他大哥长森,又不像他二哥长林,他好像来自另一个家庭一样。
她问:“刚才是你——在拉手风琴?”
“嗯,你听见了?是不是听出很多破绽?”
静秋看不见他的脸,但她感觉就是从他的背影都能感觉到他在微笑。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哪里听得出破绽?我又不会拉琴。”
“谦虚使人进步,你这么谦虚,进步肯定很快。”他站住,微微转过身,“但撒谎不是好孩子,你肯定会拉。你带琴来了没有?”他见她摇头,就提议说,“那我们转回我那里,你拉两曲我听听?”
静秋吓得乱摆手:“不行,不行,我拉得太糟糕了,你拉得——太好了,我不敢拉。”
“那改日吧。”说完,他继续往前走。
静秋不置可否,好奇地问:“怎么你们那里的人都会唱《山楂树》?”
“这歌挺有名,五十年代很流行,很多人都会唱。你也会唱?”
静秋想了想,没说自己会唱还是不会唱。她的思绪一下子从《山楂树》这首歌,跳到今天路上看见的那棵山楂树去了:“歌里边说山楂树是开白花的,但是今天张村长说山上那棵山楂树是开……红花的。”
“嗯,有的山楂树是开红花的。”
“那树……真的是因为烈士的鲜血浇灌了树下的土地,花才变成红色的吗?”她问完了,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傻。她感觉他在笑,就问:“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问题问得很傻?我只是想弄清楚,才好写在教材里,我不想撒谎。”
“你不用撒谎,你是那样听来的,就那样写,是不是真的,就不是你的问题了。”
“那你相信那花是……烈士鲜血染红的吗?”
“我不相信,从科学的角度讲,那是不可能的,应该原来就是红的。不过这里人都这样说,就当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好了。”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里的人都……在撒谎?”
他笑了笑说:“不是撒谎,而是有诗意。世界是客观存在的,但每个人感受到的世界是不同的,用诗人的眼光去看世界,就会看见一个不同的世界。”
静秋觉得他有时说话很“文学”,用她班上一个错别字大王的话说,就是有点“文妥妥”(文绉绉)的。她问:“你——看见过那棵山楂树开花吗?”
“嗯,每年五六月份就会开花。”
“可惜我们四月底就要走了,那就看不见了。”
“走了也可以回来玩的。”他许诺说,“今年等那树开花的时候,我告诉你,你回来看。”
“你怎么告诉我?”
他又笑了一下:“想告诉你,总归是有办法的。”
她觉得他只是随口许个诺,因为那时电话还很不普遍,K市八中整个学校才一部电话,打长途电话要到很远的电信局去。估计在西村坪这样的地方,可能连电话都没有。
他似乎也在想着同一个问题:“这里没电话,不过我可以写信告诉你。”
静秋吓坏了,她们一家住在妈妈学校的宿舍里,如果他写信到学校,肯定被妈妈先拿到了,那还不把妈妈吓死?从小到大,妈妈都在嘱咐她“一失足成千古恨”,但从来没告诉过她怎样才算失足了,所以在她看来,只要是跟一个男生有来往了,就是失足了。她紧张地说:“不要写信,不要写信,让我妈妈看见,还以为……”
他回过头,安慰她:“不要怕,不要怕,你说了不写,我不会写的。山楂花不是昙花,不会开一下就谢掉,会开好些天的。到五六月份的时候,你随便抽个星期天来一趟就能看见了。”
到了张村长家,他放下欢欢,跟她一起走进屋子。家里人大多都回来了,长芬先自我介绍说她是大姐长芬,然后就很热情地为静秋介绍每一个人,“这是二哥”“这是大嫂”,静秋便跟着她一样叫“二哥”“大嫂”,叫得每个人都很开心。
长芬最后指着“三爹”说:“这是三哥,快叫。”
静秋乖乖地叫声“三哥”,结果屋子里的人都笑起来。
静秋不知道说错了什么,红着脸站在那里。“三哥”解释说:“我不是他们家的,我跟你一样,只是在这里住过,他们随便叫的,你不用叫。我叫孙建新,你叫我名字好了,或者跟大家一样,叫我老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