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0-08-26 16:58
这个位于北欧边陲城市的机场面积不大,珂冬背着大背包等在候机室外头,一眼便瞅见了大厅中央这架掉了漆的三角钢琴。
钢琴款式有些老,白色的琴键微微泛了黄,底下的制音踏板松松垮垮。
“看,当地人多有情调,在机场也能摆出一架钢琴来。”带队学长高迟啧啧道。
马上有同行的小学妹道:“谁都可以弹嘛?”
高迟挠了挠脸颊:“当然啦。否则,它摆在这里做什么?”
珂冬忽然转头问:“还有多久登机?”
“我们来得早,大概还要等两个小时吧。”高迟说。
珂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目光轻轻地落在钢琴上,很快又撇开了。
“这一次比赛我们战绩不错,亚洲高校能拿到这个名次的不会超过三个。”高迟坐在行李袋上,神采飞扬,“多亏你们珂冬学姐啊,要不是她在最后一项实验里力挽狂澜,我们就要败给济州大的实验队了。”
他用胳膊肘捅了捅珂冬:“诶,你别老板着脸啊,说几句,鼓舞鼓舞咱们的这群小接班人。”
珂冬转过头,看着眼前几张充满期待的稚嫩面孔,很认真地说:“这一次主要是运气。90%的可能下PRI没有办法在规定时间内产生反应,但我正巧碰到了剩下的10%。”
高迟以掌捂脸,无力地别过头去:“珂冬,回国以后,还是我代替你上台发表获奖感言吧。”
珂冬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
高迟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一旁的小学弟小学妹嘻嘻嘻地笑开了。
珂冬有些困惑,她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诶?你们严川学长哪里去了?”高迟忽然道,“刚刚还在,别最后留滞在这里回不去了。”
大家都摇头。
珂冬心不在焉地环视了下四周,大厅里的那架钢琴依然静静地杵在原地。
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挠。
她想弹一弹那架钢琴,很想很想。但是她又很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坐到琴凳上。
十五分钟过去。
半个小时又过去了。
时间每溜走一点,她的心里就难受一分。
高迟带着小学弟小学妹进了安检,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严川这个家伙到哪里浪去了?”
珂冬落在了队伍最后。
突然,她一咬牙,退出了安检的队伍。
二十年来,她从未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但在这个异域的小机场里,她被一股莫名的冲动占据了。
她不顾高迟的大呼,一溜烟从队伍里跳了出来,奔回了大厅。
坐在琴凳上的时候,她带了几分微喘。心跳得厉害,她总感觉四周有无数双眼睛定格在了她的身上。
不等忐忑逼她退缩,她很快敲响了第一个音符。
很欢快的音乐,LeFestin。
旁边有两个金发碧眼的小朋友停了下来,拍着手唱出了歌词。
她的脸有些发烫,指尖跃动得更快。一个小间奏后,她弹起了另一首苏格兰民歌。
两首曲子衔接无缝,融合得仿佛本就是一个乐章。
她觉得莫名开心。
此前,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陈珂冬的手除了拿试管,也可以弹钢琴。
没有关系,在这个异国的机场,没有人认识自己,弹错了也无妨,出糗了也无碍——她这一辈子大概没有几次这样恣意放纵的时刻了。
忽然,她的手边多了一只手。
那手保养得很好,肤质细腻,骨节匀长,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那只手跟着她的音符,在高音区敲下了一串协奏。
她心底惊讶,新加入的音符与她原有的音符贴合得不可思议。
两串音符你追我赶,很快,新的音符开始引领她的音符。
不知不觉间,珂冬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旁边这位意外加入的演奏家牵引着开始了第三首曲子的弹奏。
音符响了一半,她恍然发现,这是肖邦的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却又和原本的曲子不一样。她索性不去想教科书上的乐谱,凭着乐感把自己的节奏完全交给了这个陌生的同伴。
不得不承认,身边这位是个相当有才华的编曲师。
同时,他还是个完美的钢琴演奏家。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哪一个人的手速和指掌跨度能像他一样。
四手联弹的音符吸引了机场里来自世界各地的旅客,有人拿起手机开始记录眼前的画面。
如果放在平时,珂冬一定会难为情地停下来,可现在她完全没有心思去想周遭的一切,她要集中精力才能跟上这位搭档的手速和即兴编曲的思维跳度。
全身紧绷,却也全身心享受。
最后一个华彩结束的时候,周围响起了掌声。
珂冬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这才有功夫转头去看她的搭档。
一看之下,她不由惊讶。她的搭档居然很年轻,她很难想象这样丰富的经验会和眼前这张过分年轻的脸联系在一起。
而且,难得的,这是一张漂亮的亚裔人的面孔。
她忽然紧张起来,一句简单的“hey。”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对方却笑了,伸出右手:“你好。”
字正腔圆的中文。
她发现自己更紧张了,中文在唇舌间打结,竟然还不如英文来得顺溜。
“大学生?”他看着她背包上的校园logo问。
她点了点头。
“学音乐的?”他又问。
她摇了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学化学的。”
“你呢?”她尽量使自己显得轻松自如,“做编曲的吗?”
对方笑得眯起了眼:“不,我是画画的。”
两人不禁都笑了。
机场广播在催促前往中国航班的旅客入安检,珂冬忙不迭地抓起背包。
她跑了两步又回头,发现那个人依然坐在钢琴前,笑着看向她。
他摘下牛仔帽,不失绅士地向她告别示意。
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她对他招了招手,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笑容。
对着一个默契的陌生人。
最后一秒,珂冬过安检冲进了候机的队伍。
高迟骂骂咧咧地数落起来:“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临时憋不住尿了么?还去了这么久!误机了怎么办?”
珂冬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任他数落。
“还有你,严川!”高迟发现训一尊木头实在很没有成就感,于是转过头来骂,“你又是怎么回事?撩妹去了还是被妹给撩了?”
结果他发现,眼前的这位更是油盐不入,冷得像坨冰块。
“我去听曲子了。”冰块意外地开了口。
珂冬一愣。
高迟忘了数落:“就是刚刚的钢琴曲是吧?我也听到了,有旅客在机场大厅的那架钢琴上演奏了吧。”
末了他啧啧了几声:“果然西方人就是比较浪漫,唉我们马上就要回到社会主义的伟大怀抱了,怎么有些惆怅呢……”
珂冬从头到尾面无表情地站着,仿佛高迟说的和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严川看了她一眼,问:“你学过钢琴?”
珂冬眨了眨眼。
很快,高迟摆了摆手:“嗐,你问她?她这样一只学霸除了呆在图书馆就是实验室,哪里会有情趣学钢琴?”
珂冬摇了摇头:“没人教过我。”
她说的是实话。
高迟哈哈大笑:“我说吧!”转头又开始教育珂冬,“你老这个样子不行的,还是要抽出时间感受一下生活,听一听音乐,谈一谈小恋爱,不是学长我说你……”
严川牵了牵嘴角:“你这马上就要读博的人了,成果还不如大四的学妹,丢人不丢人,还好意思说?”
高迟苦哈哈地闭了嘴。
过了一会,高迟还是没忍住,对着珂冬严肃道:“真的,在实验室里呆久了的女博士会嫁不出去的,尤其是像你这样内向且情商不高的……”
珂冬偏着头想了一会,正要回答,就听身后有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性格内向情商不高的女博士还是会嫁出去的。”那声音不疾不徐道,“因为有人乐意追。”
一番话,听得几人都愣在了当场。
珂冬尤为震惊。
她一回头,就见那个刚刚和自己同坐在一张琴凳上的年轻人正笑着看向他们。
他戴着一顶棕色的小牛仔帽,一身开司米外衫收了一半在宽松的牛仔裤里。他单肩架着个帆布包,双手插在裤兜里,整个人看上去像午后三点钟的太阳,温和又懒散。
高迟讪讪地笑了几声:“也对,没准就有人眼神不好。”
严川扶额,一把架着高迟的脖子往登机口走:“你够了啊。”顿了顿,他又转头看向那个年轻人,略有深意道,“你说的没错,确实有人愿意追。”
“我们化院的姑娘一向自产自销。”话里带了几分警告的味道。
年轻人笑了笑,没有说话。
登机口已开放,队伍往前挪动的速度越来越快。
珂冬还愣在原地,冷不丁撞到了后面的人。她转过头想道歉,冷不丁发现撞到的是那个年轻人。
她才觉察出,他的个子很高,她连他的肩膀也没到。
“谢谢啊。”她低声说。
谢谢他帮她说话,虽然高迟也不过是善意的调侃。
他眯起眼笑了:“Youaremorethanwelcome.”
她忍不住也笑了。
似乎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天生带着阳光,他笑的时候,旁人也情不自禁嘴角上扬。
登上飞机的时候,她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个慵懒的年轻人并没有随她登上飞机。
他不知何时跳出了队伍,站在人群外对她打着手势。
她明白了。
他和她并不是一趟航班,他来她身边只是为了说上一句话。
蓦地,她的心暖了起来。
没有想到,这一趟疲惫的备受压力的北欧行竟在这个边陲小城的机场圆满了她悸动的小情愫。
飞机起飞,她嚼着口香糖拉上了眼罩。
二十三个小时后,她又会变回那个刻板木讷的陈珂冬。
那个深受导师青睐的,一丝不苟的,向着嫁不出去的女博士奋斗的陈珂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