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0-08-19 14:29
张达西并没有立刻想回家，他悠悠荡荡，在路上走着，想看看路边是不是还有没有打烊的餐厅，吃点东西，接到了Sami的电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就这样，他调转了路线，向另一个街区走去。
Sami是个上海人，跟他同年来到意大利，原来是在米兰的学校读书，后来因为专业的缘故，转到佛罗伦萨，两个人基本一见钟情，却又明知道不可能，理由很复杂，归根结底就是，张达西没有想过那么快在异国发展一段认真的关系，而Sami的个性是永远不懂拒绝为何物，或者这是她的保护伞，她喜欢享受“男人都爱我”的感觉，张达西也不过是这些爱我的男人中的一个。
没关系，你情我愿，如此甚好。
身体关系的好处就是，睡完觉用不着担心对方的感受，也不必费劲去营造下一次上床之前的情绪安抚，张达西现在已经对那种需要开启全身细胞去参与的关系已经没什么兴趣了，既然所有关系的终点都是床伴，单刀直入不是更简单的事情吗？
当月光透过窗户洒在Sami光洁的后背上的时候，张达西忽然想到林嘉嘉从热腾腾的浴室跑出来，年轻的肉体在粗燥的浴巾包裹下若隐若现的情景……拜托，你在干什么？仅有一秒，他就掐灭了这种不可思议的幻想，专心地投入到现实的过程中去。这女人他已很熟悉，她的头发上的味道，足够引起他欲望的身体构造，在张达西看来，Sami的外表几乎无缺点，是完全符合张达西自认为不算浅薄的审美的，亦是很多男人共同的审美，看似无辜清纯的眼神里荡漾的全是勾引，Sami的日常也就是勾引和被勾引的过程，每次来到Sami的公寓，上楼梯的时候张达西都可以闻到费洛蒙漂浮的味道，也许是他的错觉，可他总是认为她从另外一个男人的身下爬起，接着还会攀岩到其他男人的肩膀上去。
若一个女人能带给自己持续的幻想，这也是性的动力之一，而且这女人正好不要严肃关系，于是张达西跟Sami的交往，就在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的状况下稳固下来。
完事之后张达西问Sami家里有没有吃的，Sami让他去冰箱里找，张达西赤身裸体地走在Sami的房间里，经过一扇窗户的时候，刚好窗外有昏黄的月光，他看到了自己的肉体就这样清楚地印在玻璃上，不知道上次印在玻璃上的肉体是谁，哪国人，或者每次有人经过这扇窗户的时候若身影可以留下，会不会有厚厚的一层，高矮胖瘦，层峦叠嶂，然后作为女王的Sami可以抽着烟穿着貂裘从她的红嘴唇中吐出一把飞刀，直接飞射到中心，所有男人的躶体交叠被击中，从此灵魂堕落地狱，永困此处。
幸好这世界还有面包，否则人生到底有什么指望？张达西饿到此刻在冰箱里看到面包，充满了感恩，人类如同这肠胃吧，若遭遇极度压迫，连一丝曙光都能够满足。
然而张达西还没来得及满足自己的胃，就接到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接到这个电话的大概五分钟内，他已经穿好衣服，表情肃穆地起身离开，萨米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看一本时尚画册，看到张达西如此行色匆匆地要离开，问了句：“去哪里？”
“有事。”张达西头也没抬，再见也没说，径直离去。
Sami耸耸肩，也似乎无所谓，略有失落地继续看起画册。
在酒店的大堂，张达西第二次见到林嘉嘉。
门口停着警车，大堂里有好几个房客在用各国的语言跟酒店方面的负责人交涉，其实就是吵架，林嘉嘉在哭。
看到张达西从外面走来，林嘉嘉疯狂地扑过去，就像见到一个老熟人一样，直接挂住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张达西原本对林嘉嘉的厌烦，此刻也因为她的软弱而略有转变，他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别担心，我来了。”
林嘉嘉的拥抱更近了，她哭得稀里哗啦，原本糟糕的脸现在更加糟糕了，而且热泪还是鼻涕，在张达西的肩膀上已经留了痕迹，他感觉到了。
林嘉嘉说：“吓死我了，我刚刚要睡觉，就听到门响，本来以为是服务生，也没在意，结果……结果一个蒙面大盗就冲进来了，手里拿着刀……呜呜呜，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张达西哑然失笑，再也见不到他？如果没有这次盗窃事件，她才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了。
安抚好了林嘉嘉激动的情绪后，张达西简单地跟酒店方面交谈了一下，酒店方面声明这是一个被辞退的老员工，因为心怀不满而故意报复，目前已经被警方带走了，他先后骚扰了三四个房客，现在必须要一起去酒店录口供，然后不断地跟张达西道歉，谁也没想到酒店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然而林嘉嘉死活没有松开张达西的手，她看上去是真的受到了惊吓，抓着他的手一直在颤抖，张达西理解异国他乡突然事件的打击程度确实存在，可在他的意识里，一直以为林嘉嘉是那种胆子极大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不知道。
然而，拜林嘉嘉所赐，张达西也来到了佛罗伦萨的警察局，来到意大利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以涉案人的身份跟警察直接接触，一个胖胖的毫无激情的中年人在做笔录，甚至在记录的过程中还一直打着哈欠，需要用手肘支撑着胖大的脑袋，才防止它直接掉到桌子上。
陪林嘉嘉去录完口供，又送她回到酒店，林嘉嘉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我不想回酒店，我有阴影了。”
张达西拿出手机，想搜索附近其他的酒店，然而林嘉嘉说：“带我回家吧。”
月光下，张达西看了一下林嘉嘉，此刻她的脸上充满怜悯和期待，跟他几个小时前见到的嚣张的她不像是同一个人，正在张达西犹豫的片刻，林嘉嘉已经做好了决定，她拖着她硕大的行李箱，这次用坚定的语气说：“我想念张妲己了，走吧。”
“几个小时前你还被它吓到死。”
“那是几个小时前的事，自从我对它赤裸相见后，我们的隔阂已经解开了，我这个人特别重感情，你不会拒绝我吧？”
“我还是另外帮你找个酒店吧。”
林嘉嘉说：“不，我已经决定了，要跟你一起住，这个国家让我没有安全感。”
张达西说：“别在我这里找安全感，我也给不了你。”
林嘉嘉说：“就算被你强奸，也总比蒙面大盗强奸好。”
张达西说：“这个方面你大可以不必担心。”
林嘉嘉好奇地睁大眼睛，悄悄地在张达西耳边问道：“难道你是gay？”
张达西怒目相视，林嘉嘉补充：“难怪，黄立告诉我，你的个性有点天生的冷感，原来是对女人没兴趣，这下我可放心了。”
张达西甩下她就走，林嘉嘉拖着行李箱在后面跟着跑：“哎，你等等我，等等我啊！……”
门推开，林嘉嘉欣喜若狂地冲进来，连个硕大的行李箱再一次以霸道的姿态侵占了张达西的家，张达西在门外停了一会才进来，林嘉嘉已经跑去找张妲己玩了，张妲己这次出现在阳台，也许正在思考人生，没想到被人凌空抱起，它又不是宠物狗猫，还不习惯这种亲昵的方式，因此眼神里有一些漠然。
张达西此刻也已经不觉得饥饿。他疲惫地脱下外套，双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等他把眼皮垂下来的时候，林嘉嘉已经坐在他的身边了，手里抱着张妲己。
林嘉嘉又恢复了她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样子，像个永不知疲倦的发动机，不管别人是否愿意，她只是参考自己的意愿。
林嘉嘉看着张达西，此刻他俩的距离大概只有几毫米，她整个身体贴着他，张达西想挪开一点，但是林嘉嘉又贴了过去，她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我们还没互相了解一下呢。”
张达西说：“你不是说黄立已经很详细地跟你描述过我了？”
林嘉嘉说：“他口中的你，跟我现在看到的你不一样。”
张达西说：“相信他口中的我吧，别相信看到的。”
说着，张达西起身，他不太习惯跟陌生人保持如此近的距离，尤其是一个并没有太多好感的女孩。
林嘉嘉起身追过来，锲而不舍地问：“为什么呢？”
张达西皱着眉头说：“没有为什么。”
“好凶啊。”林嘉嘉低语，她抚摸着张妲己的毛，跟它说，“他平时对你也这样吗？对美丽的女生这么凶，真的太没有风度了呢，是不是？”
张达西跟林嘉嘉说：“今晚先凑合一下，你睡床，我睡沙发，明天我送你去你要去的地方。”
“听你的意思，好像是我们以后都不用见面了。”林嘉嘉充满失落地看着张达西。
张达西点点头，说：“是的。”
“为什么？”
张达西说：“为什么？不为什么，黄立拜托我接机，把你送到酒店，我都已经做到了。”
林嘉嘉说：“可是你没有接到我……”
张达西说：“我不是必须要接你的。”
这句话似乎有点重，林嘉嘉的眼眶有点红，她说：“我明白了，你觉得是我给你带来了麻烦。”
张达西不置可否。
林嘉嘉蓦然起身，说：“那我不打扰了，我现在就走。”
说着，林嘉嘉就开始穿衣服。
张达西说：“你要去哪里。”
林嘉嘉说：“不知道，也许火车站，或者……流落街头。”
张达西说：“明天吧，今晚先这样。”
林嘉嘉说：“不，我现在就走。”
张达西说：“随便你，但是我警告你，是你要走的，不是我赶你走。”
林嘉嘉说：“你这样的态度跟赶我走有什么区别呢？”
张达西说：“我明天还有课，如果你觉得你必须要走，我也没办法，我希望你今晚安心睡个觉，明天按照你原来的计划去进行，另外，你穿的太少，流落街头的话可能会被冻死。”
林嘉嘉说：“你不能对我好点吗？”
张达西说：“我对你已经足够好，另外，我不习惯对人好，我不是黄立。”
林嘉嘉说：“你当然不是他！如果是他，他绝对不可能这么晚了赶我走。”
张达西绝对很无语，他认真地看着林嘉嘉，语速放慢一倍，一字一句地说：“我再说一遍，我，没有赶你走，你今晚住在我家里，安稳睡个好觉，明天一早，你按照你的计划去行动，我要上课，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还可以帮你叫辆车，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这件事我认为就这么简单，如果你还是不能理解，那么就按照你自己的理解去做。”
林嘉嘉惊恐地看着张达西，久久没说一句话，张达西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可能有点过于强硬，他本意也并不是想伤害她，正在他思考如何措辞让气氛不要这样尴尬的时候，林嘉嘉说：“太神奇了。”
“什么？”
“我来之前，黄立告诉我，你是个特别奇怪的人，跟人说话都不会超过三句，你知道你刚才说了几句吗？”
张达西简直没有办法对林嘉嘉做出任何评价，他决定结束这没有意义的对话。
而林嘉嘉则被自己的独特性激发了兴奋感，她追着张达西说：“所以说，其实你并不是他口中的你啊，我想通过我的判断，来定义我认识的你，可是，你要给我机会啊。”
张达西说：“我没兴趣，我可以睡觉吗？”
林嘉嘉说：“我们能聊一会吗？彼此了解一下，认识一下，也许你回国的时候我们还可以一起喝酒，你不知道，我的酒量可好了……”
“你……”张达西一时大脑缺氧，此刻，他已经完全理解黄立的顾虑，在此之前，在张达西的认知里，从来没有这一类人，尤其是女人，“天生对外界的评价不敏感”或者说“对他人的感受迟钝”，其实是同样的意思，这些人是从来没有受过伤害还是从来没有群居生活过，为什么可以活得如此自我，如此自在，如此自由，自由到让人反感呢？
早晨睁开眼的时候，屋里出奇地安静，张达西在梦境中慢慢回归现实，觉得浑身肌肉酸疼，精神也有点疲倦。
房间里不是有一个永不停歇的发动机吗？怎么会这么安静。
他起身，发现屋里空无一人，连张妲己都不知道干嘛去了？不会是被她宰割后炖了吧？他继续一边穿衣服一边寻找她们的足迹，直到他走到卫生间开始刷牙，他已经确定她离开了。
因为客厅里的两个硕大的行李箱不见了，连同她本人。
不错，这个行为比较像正常的人。
正在换衣服的时候，张妲己从床底下钻出来，看也没看她的主人一眼，又径直向某个方向蹦走，噢，她还健在。
她就这么走了？
那个对外面的看法毫不在意，对外人的感受非常迟钝的林嘉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甚至连个字条都没留下？
张达西略感意外，他在可能的地方寻找了一圈，确定她确实没有留下任何一丝痕迹，就像是从没到来过一样，就这样消失了。
早晨的佛罗伦萨城，阴郁的建筑里散发着文艺的忧愁，张达西快步走到一个街边的餐馆，点了一份超级赞的意面，大快朵颐的时候，他想起晚上她的话。
“你不能对我好点吗？”她说。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穿越时空的咒语，跳出来之后，牵连着几年前，另外一个女孩，另外一个场景下，相同的语气的一句话。
那可能是张达西最后一次恋爱，是认真用心去努力讨好对方的恋爱，那个女孩叫凌丹，不管他怎么做都是错，他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是凌丹始终直直瞪着他，用他不理解的悲愤，从嘴边缓缓说出这句话，那一刻，从没有过的挫败感侵袭了张达西，他感觉自己无力辩解，甚至无力接住。
“你不能对我好点吗？”凌丹没有等到张达西的回答，就从此消失在他的世界中。
一开始他还没有意识到凌丹的离去，因为平日，他们作为恋爱关系，也并不是24小时连体婴似的紧密，他通常在忙着处理自己的事情，打篮球，喝酒，发呆，思考人生，逗逗猫狗，想起来的时候，他很自然地去找凌丹，但是凌丹每次都会有不同程度的抱怨，最夸张的一次他去找她，她明明在家里，他在楼下可以看到她房间的灯，然而她说自己不在家，让张达西不要联系她了。当然后来也还是又恢复正常，情侣间的小冷战不是正常的吗？张达西崇尚自然的关系，他不知道凌丹想要什么，每天一睁开眼就打电话，一直打到晨昏日落，再抱着电话睡着吗？或者干脆搬到一起同居，睁开眼睛到闭上眼睛，这个人就在你身边，在你的世界里晃荡，用你的杯子，玩你的游戏，侵占你所有的空间，甚至对你的各种习惯指手画脚……如果这就是凌丹想要的深情，那么这深情对张达西来说就是一座炼狱。
然而，他也没想到事情严重到她彻底不见了。
就像是临终遗言，因为再也没办法改变，遗言显得如此揪心。这也是张达西迄今为止最后的一次恋爱，也是最痛的一次，痛倒不是因为失去，而是以无法弥补的方式失去，他不能为此做点什么，甚至不能道歉，想到这个，他的呼吸竟然有点疼痛。
像个魔咒，这句话居然漂洋过海，在很多年后的异国他乡，被一个完全陌生的莫名其妙的女孩携带来，投掷炸弹一样扔过来，然后，也消失了。
在伤口扎了一锥子，他才发现，原来这伤口一直没有愈合，只是假性长眠。
不知道是带着对凌丹的歉意还是吃饱之后人会比较仁慈，他开始反省自己的态度是否过于不近人情，虽然林嘉嘉对他来说只是个以后不会再联络的陌生人，但是毕竟孤身一人来到异国，还遭遇了可怕的抢劫，他本来可以略微给她一些温暖，陪她聊聊天也没什么损失，可是……他居然连这样一点基本的温暖也没有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