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0-08-06 14:34
(一)
我和谢谨行
据说我妈当年在医院生下我和我哥,赢得了全妇产科的羡慕。知识分子的爸爸给我哥和我取名谨行谨言,我妈说,他激动得热泪盈眶。
所以,我叫谢谨言。
十八岁之前,我的生活犹如一潭死水。
谢谨行,也就是我哥,从小到大都是楷模,是周围所有孩子的榜样,家长们教育孩子总会说一句:“你看看人家谢谨行!你就不能学学人家?”当然,作为妹妹的我也经常听到这样的话,只不过改成了“你看看你哥!你就不能学学他?”说这话的通常是我妈,偶尔是我爸。
谢谨行实在是过于优秀了。
他两岁开始认字,四岁就吵着要上学,我那当小学老师的妈妈,就找了点关系,把我和他一起塞进了学校。
在我们那个小城,龙凤胎并不多见,所以我和谢谨行成了学校里永远的话题。加上后来我和他的差距越来越大,这样的话题就越来越多。
诸如:你看那兄妹俩,怎么可能是双胞胎呢?哥哥长得那么好看,妹妹也就一般人呀!
或者:谢谨行回回全校第一,谢谨言怎么连个前十名都进不去呀?
等等等等。
一开始我觉得难过,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哭。时间久了,我就习惯了。
整个小学六年,我跟一群比我大两三岁的孩子们一个班,觉得自卑又孤独。我时常搞不懂,为什么谢谨行也比他们小两岁,也跟我差不多像个书包似的那么点儿,他怎么就能当班长,还能管住那些调皮捣蛋的孩子呢?
后来我总算勉勉强强跟谢谨行一起考进了重点初中,他在重点班,我在普通班。小学里听过无数次的话再一次流传在了这所学校里:那个什么什么都第一名的谢谨行,居然是谢谨言的哥哥!他这么优秀,怎么会有这么个不起眼的妹妹?
再后来,中考了,谢谨行被顺利保送我们那里最好的高中,而我,也在他的帮助下再一次勉勉强强跟在了他屁股后面。
其实,我当时非常想去读个中专,我不愿意在重点高中里再一次被人戳着后脑勺质疑,为什么谢谨行会有我这样的妹妹。
可是我爸我妈不同意,他们说,他们的孩子必须考大学,哪怕是个三流大学也必须是大学!——他们认定了我一定得读三流大学,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
出乎我意料的是,高中三年我并没有收到多少这样的骚扰,大概是谢谨行太过优秀而我太过平凡,已经学会思考的年轻人们觉得这样的两个人不可能有血缘关系。也可能是因为我们走出了县城,见多识广的大家觉得名字这件事已经成不了判断亲属关系的标准。
不管为了什么,我们学校很多人都不知道我跟谢谨行的关系,只是有几次有人问我说:“谨言,你跟一班那个谢谨行是不是亲戚呀?名字真像!”
那样的时候我总是选择沉默。
但我知道,这一切并不是谢谨行的错。
说心里话,他是个很好很称职的哥哥。
小学的时候,尽管他个子很矮也很瘦弱,但每次看到有人欺负我,都会奋不顾身地保护我,被人打了也会喊:“不许你们欺负我妹妹!不许你们欺负谨言!”
初中的时候,有人说我们不像兄妹,他会淡淡地说:“是吗?我觉得我妹妹比我长得好看。”
高中的时候,他会指着我对他所有的哥们说:“看那美女,漂亮吧?”
谢谨行一直都想把我摆在跟他对等的位置上,尽他一切所能告诉别人——包括我父母——我的优点。妈妈,你看,谨言唱歌多好听啊。爸爸,你看,谨言会画画。妈妈,谨言的字写得比我好看。爸爸,谨言给我织了一条围巾!……
很可惜,他非常失败,因为我爸我妈眼里只有他,而我,只不过是他们唉声叹气的理由。
谢谨行为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因此很感激他。
所以,谢谨行是我从小到大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友。
十六岁的时候,同龄的学生们都在忙中考,谢谨行已经以无可非议的全票通过保送北京大学,他余下来的全部时间都用来帮我复习。
那是非常炎热的夏天,热得人心里发躁。
爸妈送来的冰镇酸梅汤,永远第一个递给谢谨行,他们觉得他才是最辛苦的那一个,明明已经不用苦读,却还被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拖累。
但是我习惯了,我早就学会不为这些事介怀。
高考的时候,我爸来看了我一眼,余下的时间,陪着我的只有我哥。
当我拿到北京某个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爸妈的脸上除了惊讶还是惊讶,只有我哥脸上是真真切切的欢喜和欣慰。
十六年来,我头一次入了爸妈的眼。但他们只记得惊讶,忘记了欢喜。
我还是伤心了。但这话不能告诉他们,他们会觉得我不识抬举。
其实我和谢谨行之间的事可以写满满一本书,我暂时还是不说太多的好,以后再慢慢讲。现在我想说的是那件事,那件让我爸妈觉得我精神出问题的事。
十八岁那年国庆节,我哥寝室的同学说要出去玩,别人都带着女朋友,他没有女朋友,说那我就带我妹妹行吗?于是我就去了,被我哥寝室的一群男孩称为“咱妹妹”。
卧铺票很难买,谢谨行同寝的朋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买齐,但都不挨着,想换到一起也不容易,也就那么分开住了。
谢谨行把我送到车厢,到快要熄灯的时候才走,我往上铺爬的时候,灯灭了,脚下一个踩空,差一点就摔了下去。这会儿有人托住了我的小腿,我朝下看,有个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生正站在那,轻轻说:“当心点儿。”
他说的是纯正的京腔,窗外掠过的灯光下,他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
“谢谢。”我慌忙爬到上铺,蒙上毯子,在缝隙里看到他爬到对面的上铺去,打开床头的小灯,认真地读着一本什么书。
我就在毯子的缝隙里盯着他看了很久。
距离不算远,我能看清他挺直的鼻子,明显很健康的泛着红色的皮肤。
我终于被毯子里的二氧化碳憋得忍无可忍,掀开被子大口呼气,这举动吓了他一跳,他侧过头,压着声音问我:“影响你了吗?对不起!”然后他迅速合上书关掉小灯,调整了一下姿势,没有了动静。
那个时候我挺后悔,动作应该轻一点才对。
火车上很吵,我根本睡不着,天蒙蒙亮就醒了。我睁开眼,下意识看了一眼对面上铺,空了。
也许夜里下车了吧。
我爬下了床铺,轻手轻脚拿出洗漱用品,到了洗漱间,看到他正面对着镜子刷牙,见我来,笑着挥了挥手里的牙刷,含糊不清地说:“早。”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埋头洗漱,根本不敢看他。
后来我们是怎么一起回到车厢,怎么坐在车厢外走廊里的小凳子上聊天的,我完全没有记忆。只记得天越来越亮,似乎日出就要来了。
窗外是绿色的农家地,映着蒙蒙的晨光,非常美。
也许是景色怡人,也许是刚刚睡醒没有戒备,也许是在自言自语,总之,他对我说了一句原本不太可能对陌生人讲的话。
他说:“我就是天刚亮的时候出生的。因为出生在清晨,所以我妈当初差点儿给我取名叫晨曦,后来是我爸提出抗议,说男孩子怎么能取个女孩名儿呢?才给否决了。”
这时候我彻底看清了他的脸。
是那种看起来很温和的圆脸,额头很宽,眉毛很浓,眼睛是圆圆的,鼻子挺直。笑起来的时候,他会弯起眼睛,露出很整齐的白牙齿。
听说话的语气,看行为举止,他应该大我一两岁,可却长着一张娃娃脸,笑起来像个心地纯净的孩子。
那之后的很多年,我都觉得他的笑容就像那天一跃而出的太阳一般,照亮了我前面十八年晦暗无光的生活。
我并不会聊天。
生活在谢谨行身边,我学会的是“沉默是金”。因为不管我说什么,都不会引起注意,还很有可能成为笑柄。
所以如今面对这个男孩子,我连一句“那么你叫什么名字”都问不出口。
尽管他说得一口地道的北京话,可我并不能确认他就是北京男孩,因为很多外地人也能说近乎乱真的北京话,比如我哥。
可我还是不敢问他,你是北京人吗?
其实话题可以有很多。比如他会说很地道的北京话,那么我可以说我是在北京读书的大学生,你也是吗?或许我们的学校离得很近,或许我们学同一个专业,或许我们有相似的经历……
但是我一个问题也问不出口,我只会紧张地望着他,说一些“嗯”“是”“对”这类无用的话,双手在小桌下面紧紧攥着裙子,下决心下一秒钟一定说一句完整的话。
后来我就真的鼓起勇气说了一句话:“我是现在这个季节出生的。”
他把正望向车窗外的脸转了回来,开心地说:“我是夏天生的,我妈还说我会选日子,自己姓夏,就在夏天出生。”
我对着他笑了一下,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你是一个人吗?”其实我想问,你是独生子吗?我不是,我有个哥哥,我们是龙凤胎。
他又笑了起来,“是啊,我去乡下看亲戚,你这是去玩儿?”
“嗯。”
那之后又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我们始终都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
多少年以来,我一直告诉自己,他原本的名字叫夏晨曦。
后来他就下车了,在终点站前面一站下车了。
他提着行李跟我告别,我朝他挥了挥手,说再见。手机在手里捏出了汗,也不敢问他要一个号码。
再后来我跟谢谨行说,长那么大,第一次有一个男孩愿意跟我平起平坐地说话,第一次有一个男孩朝我笑得那么好看,第一次有一个男孩告诉我你当心些。
谢谨行总是让我多出去接触人,不要害怕。可我谁都不想见,我怕被人跟谢谨行比,我怕人家说我不够优秀,我怕人家说我不够漂亮,我也怕人家笑话我穿衣服没品位。所以,还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比较安全。
谢谨行说,这就是为什么你到了十八岁才有一个男孩子能让你感到亲切的原因,因为你不肯给人机会。
他说得没错。如果不是他,恐怕我读小学的时候就已经得了自闭症。
谢谨行说,还是要感谢那个火车上的男孩子。
他问我,他到底长什么样啊?
我说,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表情一动,眼里就带了笑,让人心里不管多冷,都能一下子温暖起来。
我哥就笑着说,谨言,你应该写一篇东西发到网上去,也许他看到了就会来找你。
他说得对。但我连这个都没敢写。
甚至在日记里,我都不敢提这件事。
所以好多年过去了,我会觉得这都是我自己一场春秋大梦幻想出来的,根本没有这么个人,也根本没有这么件事。
其实我也不见得是对他一见钟情或者有类似的感情。谁又会为了一个只说过几句话的人夜不能寐呢?那是只有小说里才有的事。
谢谨行说得对,从小封闭自己的我只不过是在那个少女怀春的季节里,在一个有点浪漫的环境下,刚好遇到了一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孩子而已。
这几个条件少了一个,我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我认同他的这个说法。
只是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梦境。
我妈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和谢谨行已经快大学毕业了,他又是保送,直接去读研究生,我则开始准备各种复习资料,想考研。
那天我跟他躲在屋里聊天,聊起了那天火车上的男孩,他嘴贱地问我不会真是幻想出来的吧?你是不是妄想症了?
话音刚落,我妈就惊恐地把门推开,抱着我的头慌乱地说:“谨言,你别吓唬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压力太大?要不咱们不考研了,行吗?”
我和谢谨行都愣住了。
那之后,不管我们怎么解释,我妈都不肯相信谢谨行只是开玩笑,知识分子如我爸,也站在了我妈那一边。
也许他们被楼下抑郁症自杀的姐姐吓到了,也许他们从内心里就觉得女儿得这样的病是迟早的事。
谢谨行试图解释了好几次,都被无视了。
我更是懒得说,只要我妈不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随便她怎么想。
七年过去,尽管我的生活依旧是一潭死水,但起码心里有个盼头,日子总算没那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