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元蕾蕾

元蕾蕾是饿醒的。

她醒来的时候，并没有预想中的浑身疼痛遍体淤青伤痕累累的惨状，唯一清晰的，就是肚子叽里咕噜的叫个没完。

“啊，你醒了！”欢喜的惊呼声在她的耳畔响起，一个陌生的宫女笑盈盈地凑了过来：“蕾蕾姐姐你可还好？”

“啊……？”

“为了救驾被雷火击中，姐姐你的头发全都烧焦了，不过不妨事，看姐姐这个精气神，不出半年自然就恢复如初了！”那宫女察言观色，急忙又添上几句好话，宽慰她。

元蕾蕾的脑子，咯吱咯吱的转了起来。

救驾？！被雷击中？！烧焦了头发？

元蕾蕾甩甩脑袋，总觉得这听到的跟自己那天经历的，并不一样。可是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救驾？雷火？回忆的画面却是影影绰绰的，怎么也想不分明。

正想着，外面一阵喧哗：“柯公公好，给柯公公请安。”

元蕾蕾那浑浑噩噩的脑子总算是一点点的把这个人给翻腾了出来。

柯公公，本名柯云安。在这紫宸殿里，他是陛下跟前最得宠的贴身太监小安子。也是紫宸殿众人奉承唯恐不及的柯公公。

虽然，这位众人口中的柯公公，不过十五岁。那一双水光润泽的大眼睛，加上单薄纤细的身材，简直叫人错认他其实是个小宫女。可是就是这么一个面若桃花，未语先笑的少年，却是紫宸殿里说一不二的大太监。

柯云安出现在了门口，他脸上的笑容那是藏也藏不住：“我就知道没看错你。你这次救驾有功，陛下要赏赐你，只等你醒了就去领赏。”

“赏赐？”元蕾蕾的脑子瞬间清醒。

柯云安点点头：“如今你已经被提做了一等宫女，份例月银是三两。”

三……两银子？！

她之前做三等宫女，份例月银一两。如今升做一等宫女，份例月银三两！涨了足足三倍！！

这样她完成了十年宫契离宫的时候，可不就是有……一大笔银两了？！元蕾蕾的心中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路上几乎是蹦跳着，进入紫宸殿的。

压抑住了狂喜的心情，元蕾蕾按规矩叩头行礼谢恩。

“起来吧。”一个声音慢吞吞的从头顶传来。

明明是与记忆中一样的嗓音，一样的语速，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元蕾蕾突然有点不敢抬头了。

她站起身，努力把头埋得低低的，唯恐一个不小心就被识破了内心的惶恐不安。

“你救了朕，朕想要奖赏你。不知道，你要什么奖赏呢？”皇帝的声音依然是少年人的清朗，元蕾蕾的心，又一点点的平复下来。刚才的那种感觉……也许是一种错觉？

“奖赏……奖赏的意思是，什么都可以吗？”心中一宽，元蕾蕾脱口而出。

“自然，君无戏言。”皇帝沉声。

“那个……奴婢想……住个单间可以吗？屋子最好是冬暖夏凉！”

三等宫女是好几个人住一个大通铺间，夏天热，冬天冷，那日子……真的是一言难尽啊。

“噗嗤”柯云安没憋住，笑出了声。

“啊？”元蕾蕾不解的望着他。

他低声：“你现在是一等宫女，一等宫女本来就是住单间，夏天有份例的冰，冬天有份例的炭，你无须向陛下多求这一道赏赐的。”

“啊？陛下……那个，我……”元蕾蕾心中大呼失算，可是想再换个什么赏赐，情急之间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慌张间，她抬头，正对上了皇帝的双眸！

依然是记忆中那个单薄瘦弱的少年天子。俊朗的眉眼在过于苍白的肤色映衬下，总觉得欠缺了几分飞扬的神采。可饶是如此，他依然是个可以令人目不转睛的俊美少年。十七岁的少年天子，龙袍华美，安坐御座，手握天下权柄，没有错，这就是大梧国的皇帝——凤九霄！

可是，元蕾蕾却觉得，他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天子是如此精准的重叠到了一起，又是如此鲜明的，格格不入……

眼睛，没错，似乎他的眼眸，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有了一股泾渭分明的不同。

那是一对波澜不惊的双眸，隐隐还带着上位者的威严和审视。这些都是一个久居高位的皇帝所自然散发的气息。可是，明明这气息如此自然，配合着他皇帝的身份如此熨帖，可是元蕾蕾的心中却不知道怎么的，总觉得有个声音在执拗的，细细小小的提醒着她——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五天前。

元蕾蕾还是一个三等宫女。

三等宫女元蕾蕾因为一碗炖得太老的鸡蛋羹，被掌事嬷嬷从宫中人人羡慕的栖梧宫小厨房，一脚踢到了宫中人人谈之色变的紫宸殿。

紫宸殿！紫宸殿是什么地方？那就是当今天子起居的宫殿！

伴君如伴虎！

可是，元蕾蕾，别无选择。

元蕾蕾抱着自己干瘪的小包袱，就这样踏入了紫宸殿。

先帝英明神武，打下了梧国这片疆土。先帝后感情甚笃，在皇长子夭折之后，为了安慰悲痛欲绝的皇后，便立了当时还在牙牙学语的皇次子为储君。

谁知道这位新太子却是资质鲁钝，就连那开蒙的几卷论语都不知道学了多久。先帝也曾不止一次起过废立之心，怎奈这位太子虽然鲁钝，却也不曾犯过什么大错，先帝始终是不忍心。

几年前先帝宿疾发作，驾鹤西去。皇后悲痛过度，在辅佐太子登基之后，便也随之而去。终于将这梧国的大好江山，交到了太子的手上。

太子也就成为了梧国的新君。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一众老臣们很是激动了一番。

可是很快，新君就用，大兴土木修宫殿，巡幸江南选美人，烧丹炼药求长生等等一系列行动，让人们明白，如今御座之上的这位，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昏君！

“听明白了吗？把茶给陛下送进去！”面前的老太监没好气的挥挥手，向元蕾蕾草草说了紫宸殿里的规矩，就不耐烦地打发了她。

元蕾蕾再不敢迟疑，果断地端着盘子就走入了紫宸殿正殿。

一踏入紫宸殿，元蕾蕾就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这雕梁画栋的天花板，这一脚踩上去几乎要没住她脚踝的地毯，无一不是在向她无声的昭告，这里正是天子的居所！

元蕾蕾小心翼翼的把茶水搁在皇帝的手边，然后就悄无声息的侍立在一旁。

皇帝并未理会她，自顾自批复奏折。每一份奏折他都看得极为仔细认真，速度很慢。似乎他需要花比普通人多数倍的时间才能理解那奏折上所写的含义。然后，再一笔一划，认真地批复。

不知道怎么的，元蕾蕾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一个正在批复奏折的皇帝，而是一个正在为了夫子的考核一丝不苟的做着准备的士子。

听说当今陛下自开蒙起就一直被认为是资质驽钝，一本论语都学了好几年……

看眼下这个情形，当今皇帝会被称之为昏君，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这……慢吞吞的头脑运转速度。驽钝，没错，这就是当年那个老太傅的一锤定音。

香炉里的香，不知道换过几轮。

元蕾蕾一次次的将换过的新茶小心翼翼的放在皇帝手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带着困倦尾音的哈欠声在紫宸殿里响起，苍白瘦削的皇帝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

元蕾蕾看到皇帝眼神一恍，身形一晃，一脚就要踏空！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扶住了皇帝那摇摇欲坠的身躯。

只不过，饶是皇帝身形瘦削单薄，他到底也是个男的。可不是元蕾蕾这么两条细胳膊可以扶得住的。

没有任何意外的，元蕾蕾被昏过去的皇帝压在了身下。

跟皇帝的距离，猛然，从三米，变成了毫厘！

元蕾蕾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凝滞。那个明明在三米外看，苍白瘦弱到了极点的少年，怎么这样近看，其实自有一股不凡的俊逸？！

不！不能迷糊！

“唔……”元蕾蕾毫不迟疑的从皇帝的重压下奋力钻了出来。可是皇帝，依然昏迷着！

“来……”元蕾蕾刚叫了一个音就猛地醒悟，不对！

这一下午就只有她一直在紫宸殿服侍，陛下也只喝了她送的那几盏茶。若是陛下有个什么的话……元蕾蕾已经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脖子是怎么凉飕飕的了。

不！绝不会是下毒！

陛下这是，坐太久了，一下起身，所以气血不足。要……

元蕾蕾的脑子转得飞快，急忙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抠出一样东西，塞到了皇帝的嘴里。她艰难的将他扶起来，累的气喘吁吁的才将皇帝重新安顿上了，那个看起来近在咫尺的御座。

她吭哧吭哧的忙活完这一通的时候，就听到身后那忽忽悠悠的声音传来：“你给朕吃的什么？”

元蕾蕾心中又惊又喜：“角子糖。”

“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未听说。”皇帝的面色恢复了不少，似乎那角子糖的甜意让他的精神也振作不少。

“这些是我在厨房当差时，做甜点糖糕剩下的糖浆凝成的。敲成大小差不多的小碎块糖，用糯米纸裹了，带在荷包里，饿的时候吃一颗，一下就又能精神好半天。”一说到吃，元蕾蕾霎时间来了精神，给皇帝介绍起自己的扛饿心得。

“还有吗？”

“还有，别人都瞧不上的小碎渣我都装上了。”元蕾蕾十分骄傲，身为烧火丫头，这点福利她还是妥妥的有。

“再给我一块。”

“你可不许挑最大的。”

“这块呢？”

“好吧……给你。”

突然，元蕾蕾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她，三等宫女元蕾蕾，正在紫宸殿，跟当今天子，一起分吃……糖渣子？

元蕾蕾感觉到了一种不真实。

她摇摇头，竭力将这些诡异的感觉从脑袋里甩出去。

“陛下你真的是……励精图治啊……”元蕾蕾努力找话说。

“你刚才也看到了，就算是我从早到晚没日没夜的去看这些奏折，我也是看不完的……我看得实在是太慢了……”皇帝心情沮丧，可嘴巴里的那点甜又让他不由自主的放松。

“陛下你很努力很认真了！”元蕾蕾急忙道。

“朕，不过就是一个昏君罢了……”皇帝说着，重重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