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0-08-05 18:22
章呈无力地平躺在沙发上,刚刚经历的那一切仿佛是一场战争一般将他的体力洗劫一空。
其实章呈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地方会给自己带来这样的恐惧?奶奶葬礼的那一天,前来的亲友众多,他在人群的包围下做着殡葬师分配的一切任务,由于目光所及皆是活人,他也没有感觉到太大的恐惧,只是在遗体告别的时候他连看都不敢看奶奶一眼。
但是即便不看,他也能凭借大脑中的存档想象出奶奶毫无生气的样子。章呈觉得,奶奶去世时的容貌会一直留存在他的心里,即便他再怎么恐惧,即便过了再长的时间,他也无法忘记。
短暂的走神儿后章呈突然将目光看向自己面前一排排的置物柜,那原本作为殡仪馆员工存放衣物的小柜子此刻在章呈看来跟存放遗体的冰柜像极了。
虽然材质和大小都不一样,但他就是觉得柜门里一定存放着什么令人生畏的东西,而那些东西很有可能会以一股黑烟的形式突然从里面钻出,将自己团团包围。
尽管这个想法很可笑,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浮想联翩。
最终,他被自己吓得一秒钟都不敢在更衣室里多待,他噌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走出门外。
还是走廊好,至少走廊里能看到人影。
章呈就这么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散步”,一是为了打发时间,二是试图借此消除心中的恐惧。
就在他走到一处休息室附近的时候他听到了里面的对话声。
“佟姚。我不管你最后如何选择,但你心里一定要清楚,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想留在咱们殡仪馆就要服从安排,毕竟现在没有那么多岗位可选嘛,不止是你想到前台,你问问这里的工作人员,包括火化师,谁不想干个轻松的活儿?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谁都没有办法。你呢先坐这儿好好考虑,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你再来找我,我还有事,不能一直陪着你。”
说完这一番话,里面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推门走了出来,章呈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待白大褂走远他又探头向休息室里看去。
坐在休息室里的是今天的那位穿着高跟鞋的漂亮姑娘,只见她正面容憔悴地坐在沙发上,双手拘谨地抱成一团,她紧抿着嘴唇,看样子似乎很不开心。
她叫佟姚?
章呈记住了这个名字和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这样的一个女孩对于他来说无异于是女神一般的存在。
他的目光透过玻璃门落在了姑娘的侧脸上,虽然她脸上的妆在殡仪馆这种地方显得有些扎眼,但不得不说,那口红的颜色真好看。
就在章呈愣神儿的功夫,那姑娘也扭头看向他,二人目光对接,章呈显得有些局促。为了不让对方看出自己的窘态,他连忙躲开姑娘的视线,转身朝另一边迈步过去。
一边走他一边寻思,这个名叫佟姚的姑娘大概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处境吧?听今天那个老李说她是被分到了特殊服务组的,也就是负责摆弄遗体的工作,这活儿对于一个花季少女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一些啊?
这一天的吴广发似乎非常忙碌,直到下班章呈才又见到他。
吴广发换好了衣服走出来对章呈说,“今天就先这样,明天咱们再继续。”
他一路将章呈护送到大门口,才看到了章爸爸的车已经在那里等候了。
“怎么样啊今天?”章爸爸看到他们二人走过来连忙下车询问。
“厉远啊,你这儿子挺好。慢慢来,小伙子会好起来的。”吴广发拍了拍章呈的肩膀鼓励着。
章呈对这个动作有些反感,他想着这一天里发叔得碰过多少尸体啊?就算洗了手也是洗不干净的吧?
“走,一块儿回去吧。”章厉远说道。
“不了,我坐单位的车。你明儿个不用送他来,让他六点十五之前在人民广场西门那边等着,坐班车多方便。”
坐到车里的章呈又恢复了消沉的状态,章厉远失望地回头看了看儿子,嘟囔着,“这也没见好啊。”
回到家,章妈妈已经做好了丰盛的饭菜。
看着桌上飘香四溢的菜肴,章呈却一点儿食欲都没有,但为了不惹父母生气,他还是坐下来勉强吃了起来。
章妈妈悄声问丈夫怎么样,看着丈夫的脸色不大好她便连忙转移话题,“来,快吃吧啊,趁热。”
饭吃到一半,章厉远终于忍不住张口问道,“章呈,今天都学什么了?好歹跟我和你妈说一说呀。”
章呈放下碗筷想了想,“就去遗体冷藏库待了一会儿。”
“哦,那害怕了吗?”
章呈低头不语。
章妈妈立即接话道,“怕也没事儿,这恐惧感每个人都有,习惯了就好,第一天去不要要求太高。”
章呈感激地看向母亲,接着站起身说道,“我吃饱了。”
“就吃这么点儿啊?太少了吧?”母亲担忧地说。
回到房间后,章呈仍然能听到父母的说话声。
“我看还是有变化的,我多久都没听见儿子说这么多话了。”
“唉,就没见过这么让人操心的玩意儿。”
也是,章呈自小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当然这也多半是源于父亲的yin威。用章厉远的教育理念来说,没有什么毛病是不能靠打一顿来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顿,因此在棍棒的威慑下章呈则一直都是乖乖仔的样子。可这一次却不同,章厉远自己也清楚,这件事儿是不能靠打来解决的,所以他就只能自己窝火,同时觉得这个儿子真是个废物。
才第一天就这么疲惫,往后的日子还能好得了吗?
章呈站在床边,一件一件将身上的衣服脱掉,最后只剩下内裤的遮盖。他将地上的衣物踢到了墙角,接着开门走进浴室开始冲洗自己的身体,从上到下,方方面面,一遍又一遍。
洗的差不多的时候,他伴着淋浴的水声轻轻地念出了一个名字,“佟姚。”
第二天,在章呈的要求下,章爸爸依然是亲自开车将他送到的殡仪馆。
章呈直接去了驾驶组找发叔,可驾驶组里的其他人却说吴广发一早就出车拉人去了。
发叔不在,那么自己应该干些什么?章呈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他站在大院儿里看着殡仪馆出出进进的这些人,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的孤魂,他闲散又无处可去。
而这时,他又想起了那个名叫佟姚的女孩。
不知道她今天来了没有?
一想到这里章呈便开始不自觉地迈步朝殡仪馆的主楼走去,他想去昨天的休息室那边看一看,也许那姑娘还会出现在那里。
站到主楼的台阶下,章呈开始深深地呼气吸气,虽然他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的接待大厅到处都是人,兜售的物品也只不过是一些骨灰盒之类的普通物件,可他就是觉得一旦迈进了门里,那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与门外是完全不一样的。也许那些逝者的灵魂已经在大厅里挤得满满的了,自己每迈出一步都会碰到一些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甚至呼吸的每一口都有可能将某些污浊之气带到身体里。
终于他还是鼓足勇气走了进去,凭借着昨天的记忆,他摸索着找见了那间休息室,只不过里面坐着的并不是昨天的那个女孩,而是一些家属和工作人员。
章呈有些失望,同时他意识到了昨天的那个遗体冷藏库就在离自己的不远处。现在,只要他勇敢地迈步朝前走,再左转,再右转,就可以到达了。
一想到这些章呈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与此同时一股强烈的自我否定感让他开始责怪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别人可以我却不可以?真的有那么可怕吗?就像发叔说的,本来就没什么嘛,那么为什么不能勇敢地尝试一下?我都已经23岁了,怎么还这么没用?难道真的想就此消沉下去吗?
在这些问题不断的追问下,章呈终于努力地壮着胆子开始朝前迈步。
与此同时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吓得整个身体随之一抖。
“哎呦喂,这么大的小伙子胆子怎么这么小啊?”
章呈转过身,发现拍他的人是昨天的那个老李。
“你不就是昨天广发带来的那孩子吗?”老李问。
章呈点点头。
“要练胆子去啊?”
章呈本能地摇头。
“走,李叔带你去。昨儿个广发都跟我说了,你呀就是吓着了,练练就好了。”说着老李便拉着章呈的胳膊往前走,“你放心,我不像广发那么野蛮,咱们商量着来好吧?你想想,早晚你都要经历这一关,与其让广发收拾你,还不如听我的呢。”
章呈有些介意和老李的肢体接触,但还是不得不跟着他朝前走。
“我跟你说小伙子,不是你比别人差,大家都这样。你知道我原来胆子小到什么程度吗?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还不敢走夜路呢,晚上没人陪着我不敢上厕所,就宁愿憋着。那会儿你要是问我到底怕什么?我也说不好,反正就是觉得越是黑暗的地方让我意想不到的东西就越多。”
“那......后来呢?您怎么就不怕了?”
“后来是赶上我妈没了,我妈走得急,都没留下什么话。那会儿我十八,当时我忙前忙后跟着我爸一起处理后事,什么擦身子呀,换衣服呀,全是我亲力亲为。当时我脑子乱着呢,哪儿还顾得上怕不怕的,我连哭都不会了。等把我妈下葬后,我才反应过来,妈没了,这才哭出了声儿。唉!”
章呈听着老李的一声叹息,他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无奈。
“所以我想告诉你的是啥呢,恐惧是因为不曾经历,经历过了就不会恐惧了。你越是害怕,你就越不敢面对,那怎么能行呢?说句最实在的话,是人都要死,不要说你的奶奶,就是你父母也会有那一天,到时候你怎么办?继续害怕?继续不敢面对?”
“可是我经历了,我奶奶去世我经历了,就是因为经历了我才有的恐惧。”章呈解释道。
此时二人已经站到了遗体冷藏库的门前,那高大的木门紧闭着,即便是这样章呈似乎也能透过那厚厚的门板看到里面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