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0-08-05 18:22
“章呈，你进来呀，别害怕。”
说这句话的人是江城殡仪馆的资深工作人员吴广发，与此同时他对站在遗体冷藏库门口的那个畏畏缩缩的年轻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动作麻利点儿。
章呈并非不想走进去，但有的时候想不想跟敢不敢完全是两码事，对于他来说，能走到遗体冷藏库的大门这儿已经是极大的自我超越了。
章呈无法想象，他目光所见的一个又一个如积木一般规规矩矩堆积起的冰柜里正装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那些毫无生气的、冰冷的、甚至狰狞的肉体所散发出的恐怖气息即使隔着厚重的柜门他也还是能够觉察出来。而如果他一旦迈步进去，尸体们与自己可就是近在咫尺的距离了。
想到这些，章呈的双膝便开始有些发软，他想要扶住门框，但因为他没有胆量触碰这里的任何东西所以只好强撑着身体，但腰还是不由自主地弓着，好像根本无力支撑自己的脊椎骨一般，软塌塌的。
吴广发看他那懦弱的样子是气得不行，他觉得这个小伙子就是缺练，今儿就是拖也要把他拖进来。
就在吴广发走到门口要动手的时候，一阵急促的女士高跟鞋所发出的嗒嗒声响自走廊的另一边传来，从声音来判断那鞋跟的尺寸绝对不低，而且据吴广发多年的工作经验来分析这个人应该不是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因为这样的鞋子是不允许穿着的，更何况在这种地方发出如此刺耳的声音也是不合情理的。
那么......难道是家属？
吴广发和章呈不约而同地循声探头看去，不一会儿走廊转角处一位身着时髦浅棕色风衣的姑娘就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里。
姑娘面容姣好，脸上的妆精致又得体，但这粉面红唇的样子实在不适合出现在殡仪馆，毕竟这种地方除了那花圈上的花卉是极少能见到亮色的。
那嗒嗒声的确是来源于这位姑娘，章呈特意看了一眼她的鞋跟，差不多8到10厘米的样子，而且细得像一根银针。在章呈看来，那样的鞋子但凡对轻功悟性差点儿的人是绝对招架不住的。
很快他们便发现跑过来的并非只有这位让人眼前一亮的姑娘，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体态较为魁梧的女孩，在之后则是一位年纪跟吴广发差不多的五十多岁的男人。
那男人身着殡仪馆火化部的工作服，胖胖的样子在追赶那两个女孩时显得有些吃力，但他还是一边跑一边说道，“你们两个跑什么呀？这有什么可害怕的？不是还有我呢嘛。”
吴广发拦住那男人问道，“老李，嘛呢这是？”
老李停住脚步，一边换气一边解释。
原来这两个姑娘都是领导分过来的新人，她们昨天下午来报到，今天在得知被分到了特殊服务组后就说什么都不干了。
“你就说说这俩丫头片子啊，还没等看见遗体呢就吓跑了。唉！我这就去跟领导说一声，省得交代晚了再挨批评。”
“嗨，人家要走就走吧，强留留不住的。”吴广发劝道，又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章呈说，“你看我这儿不还一个呢嘛。”
“你这也要跑？”
“跑？他跑得了吗？他爹妈亲自给我送来的，让我锻炼锻炼他。这刚给他办完临时工入职手续，你看看，站都站不起来，就别说跑了。”
说完两个大叔都觉得这小伙子真是有趣，于是看着章呈那耷拉着的脑袋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行了，咱俩有空再唠，我得办正事儿去了。”
老李走后吴广发就揪住了章呈的衣领，像拎一只鸡崽子一样把他扯到冷藏柜跟前。
章呈被拽得重心不稳，险些跌在地上，还好及时抱住了吴广发的大腿才得以稳住身体。
“你是不是男人？啊？难道也要像个娘们儿一样逃跑吗？”
吴广发的声音在这死气沉沉的空间里回荡，待传到章呈的耳朵里时，已经变成了含混不清的环绕立体声。
其实章呈自己也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对死人有着如此的恐惧，当然准确地说他先前应该是从未过多地想过这些事情。而他之所以会像个吓破了胆的孙子似的来到殡仪馆，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两个多月前，章呈自大学毕业回到老家，考研失败的他一直在父母的督促下继续复习，准备再赴考场。
章呈从小是奶奶看大的，跟奶奶有着很深的感情，因此他便决定待在奶奶家里看书，这样的话既能吃到奶奶做的可口饭菜，又听不到父母没完没了的唠叨，真是个绝佳的选择。
祖孙二人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互相陪伴着。奶奶家是小户型，两个卧室一个住人，另一个放杂物，因此每天晚上章呈都和奶奶挤在一间卧室里，他们分别躺在一大一小两张床上，就跟他小的时候一样。
奶奶睡觉的时候一直都很稳，她极少翻身，章呈偶尔也会听到她的鼾声，但最多也就是那么声音不大的哼哼几声，之后便很快就会安静下来。
那一天还像往常一样，章呈看完了综艺节目后上床睡觉，临睡前奶奶还叫他要把被子盖好，可章呈没想到，那竟然成了他和奶奶最后的交流......
一觉睡醒后的章呈觉得有些奇怪，平日里自己起床的时候奶奶早就在屋子里忙活开了，叮叮咣咣总会发出一些响声的，可这一天家里静的出奇。
他伸了个懒腰平躺过来，余光扫见了旁边床上的奶奶还睡得正香。
章呈看了一眼时间，都十点多了，怎么回事？
“奶奶，今天怎么睡了这么久啊？”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章呈注意到了奶奶好像是不大对劲儿，不只是她那张灰暗的脸，还有她那歪斜着的黑紫色的嘴唇，以及似乎毫无起伏波动的身体。
一丝不详的预感在章呈的脑海中闪过，他哆哆嗦嗦地下床，又伸手朝奶奶的脸上探去，当那冰凉的体温被他的指尖碰触到后，章呈的身体仿佛痉挛一般抽动了一下。
“奶奶！”他又叫了一声。
但奶奶仍然毫无反应。
章呈记不大清楚自己后来是怎么办的，那一天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有的比较清晰，有的却模糊不堪，他只记得随后父母赶到了，接着便来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人，再然后是许许多多的亲友闻讯而来。
而他，就像个傻子一般地看着那些人出出进进，自己却始终木然地坐在沙发的角落里，像一个局外人一样。
奶奶的葬礼过后，父母仍沉浸在伤痛之中，一时没发现章呈的不对劲儿。直到一个月后章呈的父亲才觉察出儿子已经整整一个月没出过门儿了，每天大多数的时间他都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对着手机看个没完，话也不说一句，考研的书堆在一旁都落了灰，完全没有翻动过的迹象。
这怎么能行呢？
对此，章呈的父母轮番劝说儿子，结果发现完全不起作用，他对于出门这件事还是非常抵触的。
会不会是因为太过悲痛患了抑郁症？父母想到这里便强行带着儿子去医院做检查，各种问卷加脑部仪器检测后，医生排除了抑郁症等多种疾病的可能性，结合之前发生的事情，医生判断这应该是因为受到比较强烈的刺激后导致的精神衰弱，在简单地开了一些药物后就打发他们回家了。
吃了药的章呈还是未见好转，于是不论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还是言辞犀利咒骂恫吓，各种手段章爸爸都用上了，却毫无起色。这可是急坏了夫妻俩，再这么下去儿子别说考研，怕是整个人都要废掉喽。
终于章呈的事情被章爸爸在一次酒后倒苦水时跟朋友们说了出来，当时在座的人里就有吴广发。
一听孩子是因为被奶奶的死吓到的，吴广发便觉得心病还得心药医，于是“主动请缨”，要带章呈到殡仪馆锻炼锻炼去。
章呈的父亲立马答应并连连感谢，自己儿子现在这个样子，能有人愿意帮忙总是好的，不论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活马当成死马医吧，难道还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像个废物一样的活下去不成？
于是乎这件事就促成了。
这一天按照约定章呈的父母将儿子给吴广发送了过来，吴广发找到殡仪馆里的老领导给章呈办了个临时工的身份，接着就带他走进了殡仪馆大楼。
穿过主厅，二人一路来到了遗体冷藏库，吴广发语气轻松地安慰着章呈，告诉他殡仪馆根本就没什么可恐惧的，到处都是人，即便是冷藏柜里存放的遗体曾经不也都是活人吗？怎么人活着敢看死了就不敢看了？难道就差那一口气吗？
吴广发觉得自己的话句句在理，但奈何章呈是一句都听不进去。直到此时此刻，被这个哆哆嗦嗦的怂小子抱着大腿吴广发也还是认为这孩子他救得了。
“发叔，该出车了。”有人自门口处召唤了一声。
吴广发连忙应答，“哎，马上到。”
章呈也因此而暂获自由。
吴广发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一直带到了更衣室，接着对他说，“发叔今儿个不为难你，咱们慢慢来，你不敢看就先在这里体会一天吧，我这要去忙了，你别乱跑啊。”
章呈缓缓点头，心想这种地方又不是游乐场，自己怎么会有胆量乱跑呢？
他看着吴广发离开，直到那扇门关上他才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