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1-11-25 16:12
回了兰藻院,卫蘅当夜便起了高烧,卧床不起。
念珠儿急急回了老夫人,老夫人和楚夫人扶着丫鬟进房的时候,瞧见木鱼儿正用帕子给卫蘅拭脸,看见她们走进,只屈膝行了礼,红了眼睛咬牙不出声。
老夫人坐在塌边打量卫蘅,只见她的面颊一片绯红,樱唇干裂,那双平日里笑意盈盈的眸子紧紧闭着,漆黑的睫毛一时颤动,一时垂下,整个人憔悴不堪。
转回身子,沉声问:”好好的,怎么就病成这样?是受了风寒?你们几个怎么伺候的三少奶奶。”
念珠儿低了头,木鱼儿听了,握住了手抑制住怨恨,冷冷回到:“三少奶奶倒一直好好的,只今天晌午见了三爷回来,哭了一个时辰,便起了热。”
楚夫人跟老夫人都不糊涂,听了这话,便知这事儿还是他们小两口闹了别扭,只是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卫蘅竟然如此。
沉默了一时无话,忽听丫鬟挑帘子回大夫到了,请了大夫诊脉,说“少奶奶先是肝气疏泄太过,气机上逆,甚则血随气逆,而后又过度思虑伤心脾,心脾气机结滞,依着方子吃几幅药必然无碍,只是莫要再大悲忧思,要安心静养才是。”
大夫辞了出去,老夫人扫了一眼房里的几个丫头,只嘱咐了句好好照顾你们少奶奶,长长叹了一口气,扶着大丫鬟采薇回了主院。
楚夫人握了卫蘅的手,觉得儿媳妇的手冰冷一片,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这样的一个兰花般的女孩子,这样的漂亮又娇气,二十不到的花一样的年纪,难道也要像自己当年,慢慢在这深深的后院中孤独地凋零,直至死去?直等到念珠儿端了药过来,楚夫人才放了卫蘅的手,一言不发,离了兰藻院。
回了清川如镜,楚夫人在窗前默坐了许久,吩咐丫鬟去请陆湛。不一会丫鬟回来道三爷下午就出了门,一直未回。楚夫人冷笑一声:“我这儿子,真真心狠。”
卫蘅连着几日似醒非醒,只觉得身子一时冷一时热,一时好像被火烧,一时如被冰雪。迷迷糊糊中,陆湛那厌恶讥讽的目光如影随形般挥之不去,刺得自己遍体鳞伤;他的那些话更是如跗骨之蛆,“残花败柳,荡妇淫娃,不贞不孝”。卫蘅拼命地摇头,喃喃道“我不是,我不是。”木鱼儿和念珠儿看着姑娘在床上痛苦不堪,大汗淋漓,两个人一边唤着姑娘,一边哭得哽咽难抬。
卫蘅就这么糊里糊涂烧了三日。
等她努力睁开眼时,视线有些模糊,闭了闭眼,凝了凝神,卫蘅才又慢慢张开双目,阳光透过梅花格斜斜撒到床上,藕荷色床帏上的芙蓉花大朵大朵开得正艳。念珠儿静静伏在塌边上,想是这会儿睡着了。卫蘅细细看了看念珠儿,见她虽然合着眼,却紧皱着眉头,仿佛一腔的心事未解。
卫蘅略动了动,觉得浑身酸疼乏力,刚要坐起。念珠儿已经张开眼,满脸的惊喜:“姑娘,你醒了。姑娘先别动。”回头叫木鱼儿快来。话音才落,木鱼儿端了托盘儿进来。赶紧放下,跟念珠儿一起扶了卫蘅坐起来。一边笑一边淌泪:“菩萨保佑,姑娘你总算好了。姑娘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我这就让人做去。”卫蘅勉强笑了笑,道:“可不是,这会子是觉得饿了,熬碗粥来吧。”木鱼儿答应一声,飞跑着去了。
念珠儿扶卫蘅靠在秋香色梅花引枕上,端了清茶来让卫蘅漱了漱口。
卫蘅定了定,问“我睡了几日?”
念珠儿柔声道“姑娘睡了三日。老夫人跟夫人都来探望,也急得不行。尤其是夫人,每天都来瞧姑娘。”
卫蘅低了眼,动了动手指,“三爷呢,可来过?”
念珠儿一时咬了唇,不吭声。
卫蘅自嘲了笑了一声:“没来么,倒好。”
念珠儿低低叫了声:“姑娘。”
卫蘅淡淡瞥了她一眼,道:“我这不是气话,也不是伤心话。话说尽了,日子还得过不是。
卫蘅高烧虽是退了,可身子还虚弱的很。老夫人那边赏了些燕窝之类的补品,嘱咐她好好将养,无需去请安。卫蘅也不推脱,只管静静待在兰藻院。
仲春的天气最是怡人,念珠儿拐过影壁时,看到自家姑娘正歪在梨树下看书。
满树雪白雪白的花朵凝雪堆雾一样,将落的夕阳微微带些金色,透过细碎的花瓣斜斜洒在卫蘅身上,卫蘅长发未挽,鸦羽似的,铺在贵妃榻上,手中的书却是好久不曾翻页。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一动不动。
念珠儿忽然有些恍惚,若不是微风拂过,姑娘的裙袂轻飘,居然有种置身画卷的感觉。
木鱼儿方从屋里走出来,捧了件玉色满绣西番莲的披风。一边给卫蘅披上,一边嘟着嘴抱怨:“这天色已经晚了,姑娘也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只管赏这树梨花,若是着凉可怎么好。”她这里絮絮叨叨,卫蘅忍不住莞尔:“这丫头,越来越像李妈妈了,等李妈妈归家养老,你替了她的缺可好。”木鱼儿昂首道:“这可是姑娘说的,我这辈子只跟着姑娘。”
念珠儿忍了笑,打趣道:“木鱼儿,等过几年,姑娘给你指个小子嫁出去,看你怎么跟着姑娘。”
木鱼儿白她一眼:“嫁人有什么好,谁知道碰上什么人,什么样的公公婆婆,大姑子小姑子。若是到时候不自在,还不如不嫁呢。”
话音儿一落,才瞅见念珠儿皱着眉一个劲给她使眼色,立刻觉得讪讪的,转头劝卫蘅:“姑娘,咱进屋吧,今晚没有月亮,晚膳后,我让小丫头在梨树上挂几盏灯笼,姑娘隔着琉璃窗,也能赏花不是。”
卫蘅微微点头。
过了一更,念珠儿木鱼儿服侍卫蘅睡下,也去安歇了。
卫蘅这些日子其实大多睡不安稳。辗转了好久,索性起身,她裹了长衣,站在窗前,院子里那棵梨树上挂了几盏琉璃灯,灯光略带着五色,映着纯白的梨花朦胧清丽,比白日里更增风韵。
卫蘅自从醒后,表面上一直淡淡的,若无其事,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起伏不定。
她从认识陆湛想起,他怎么救得她,怎么一步步让她喜欢上他,那时候的羞涩与欢愉,期盼与等待,都是真心的。在何家的三年,未来是一片黑暗和荒芜,可这些就像冰冷的寒冬里唯一温暖的烛火,让她在绝望的日子里撑下来。她知道自己为了家人,被逼着辜负了陆湛,他那样骄傲的人,如何肯接受背叛。自己在地狱里煎熬是自作自受,只祈盼陆湛忘了她,找一个温柔贤惠的姑娘,好好的疼他。听说他有了妻室,又有了嫡子,卫蘅觉得一直压在心头的负疚感才轻了些。后来陆府来提亲,卫蘅一夜未睡,满脑子就想着跟陆湛成了亲,自己要全心全意对他好,怎么殷勤地讨好他,怎么满心满意的体贴他,给他做什么样的鞋子,为他下厨做美味的膳食……..如今想来,这些全都是一个笑话.。他嫌恶她,瞧不起她,唾弃她的品行,连曾经对他的喜欢都是被当做荡妇淫娃的行径;他甚至不愿看她一眼,唯恐脏了自己的眼睛。
卫蘅想到此处,心口疼痛难当,满嘴的苦涩。捂住了双眼,才发现自己满脸已经都是水泽。
陆湛从朝堂归家,大多时间都住在和气堂。偶尔回兰藻院,也只在西跨院兰映月房中安置。
卫蘅丝毫不在意,早就吩咐不许姨娘通房来正院请安伺候。
自从身子渐渐康复,每日里给老夫人请安后,必要到晴川如镜跟楚夫人练字。楚夫人终日淡淡的,她也不多话,婆媳两人常常对着满室墨香静静渡过一个时辰。
看淡了时光,时光便静静流逝。
一日午后,卫蘅小睡似醒非醒,恍惚中觉得有人慢慢走近。
朦胧中以为是念珠儿或是木鱼儿,因此双眸未开,只懒懒吩咐:“端杯茶来。”
等了一会,却没有动静。卫蘅蹙了蹙眉,睁开双目,却见陆湛直直站在床侧,一双眼定定地凝视着自己,目光阴沉不定。
自从两人在和气堂说尽了前情,卫蘅接着大病不起,两人已经是三个多月不曾相见。
陆湛打量卫蘅,看她小睡才起,乌鸦鸦的长发垂到腰际,如玉的面颊上仿佛抹了层淡淡胭脂,真如海棠春睡,娇艳绝伦,只是那双秋水明眸只扫了他一眼,便转到一边。在陆湛的灼灼目光中稳稳起身,向他微微一福,便移步到梳妆台前让丫鬟伺候梳洗。
陆湛面沉如水,忍不住握手成拳。
卫蘅对他言笑晏晏时,他冷颜以对;卫蘅泪眼朦胧他争吵,他恼怒厌烦。可看着如今的卫蘅从容不迫,陆湛自认早已冰封的心中却像被狠狠砸了一锤,裂开一道刺眼的缝隙。自己冷落她,羞辱她,她怎么可以居然无动于衷,自在度日?她不是大病了一场,怎么容颜不见憔悴,反而如幽兰临水,风致超逸?她怎么不哭不闹不辩解,反而眼神清澈,愈发恬静安然?
陆湛闭了闭眼,按捺住狂躁的心绪,跟卫蘅道:“静娘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不方便再呆在外边,你打理一下,过两日我便迎她入门。”
卫蘅执着玉钗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陆湛从镜中直直看着卫蘅,只见她神色不动,淡淡应了句:“好。”便再无一话。
陆湛忽的说不出的烦乱,又默然坐了一会,神色阴暗,拂袖而去。
卫蘅听得陆湛掀帘而出,并不回头。
吩咐木鱼儿:“去查查姨娘入门的旧例,领了银子给兰姨娘送去,着她收拾西跨院里的拾翠阁给新姨娘安置。”木鱼儿应声去了。
平日里卫蘅房中的人极少进西跨院。守门的小丫头忽然瞧见念珠儿款款而来,连忙行礼:“木鱼儿姐姐来了。”一边儿掀起葱绿泥金门帘,请木鱼儿进房。
兰姨娘本就在窗边儿做针线,小丫头的那句话自是听得清楚。她自恃身份,放下活计,坐直了身子,专等木鱼儿进来给她行礼。
谁想木鱼儿停住了脚,挺直了身子站在廊下,看着门楣上“怜月馆”,嘴角泛出一丝冷笑。
小丫头看着木鱼儿来回打量门匾,笑道:“这几个字还是三爷特特写给咱们姨娘的呢,我们虽不懂这些,却也觉得好,姐姐看呢?"
木鱼儿神色冰凉,冷笑道:“三爷的字自然是好的,尤其是这个怜字,更是极好。”木鱼儿说这个极好时,简直带着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兰姨娘听了这话,嘴角微弯。
木鱼儿进房时,正看到兰姨娘眉梢眼角一派得意的模样,不由心中讥笑:“你且得意着,等会子只怕喝蜜也会觉得苦了。”
木鱼儿懒得跟兰姨娘寒暄,端端正正行了礼,道:“三爷过几日要迎新姨娘进门,新姨娘已然有喜两个月,三爷吩咐断断不可轻慢,要尽心安置。姨娘您以前跟着三爷在外主持中馈,内外咸服,故而少夫人对姨娘十分的放心,这事就全权交给姨娘打理。”
木鱼儿声音清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兰姨娘听在耳中,眼睛直瞪瞪看着木鱼儿,面色渐渐发白,一双纤手死死扭住帕子,哑声道:“有喜两个月了?”
木鱼儿神色不动,道:“是啊,能为三爷开枝散叶呢,也是桩喜事儿。姨娘可要好好安排。例银在这呢,住处就在拾翠阁,那边儿石榴树开得正好,可见足足的好兆头,您说是不是?”
兰映月呆愣愣坐了许久,旁边的丫鬟们觑着她的脸色,心中忐忑,个个垂首不言,只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服侍。屋里虽静悄悄地,却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
眼看着快到晚膳时候,浣纱不得已,往兰姨娘跟前挪了几步,陪笑问道:“姨娘今晚想用点什么,我打发小丫头去说一声。”
兰映月下意识“啊”了一声,这才仿佛回过神来,凄然一笑:“这会子我还吃得下什么。”
浣纱柔声劝道:“姨娘可要好好爱惜身子,新姨娘有了身孕,自是无法伺候三爷,至于少夫人那里,三爷一向不去的。三爷来了后院,必定来怜月馆,姨娘又何必伤神。”
兰映月苦笑了一声:“我竟没想这个,我只想着我跟了三爷这些年,除了去了的夫人,后院也只我一个,谁想今日竟要又进新人。”说到这里,她眼中精光一闪:“且不知这个新人相貌手段如何呢。”
浣纱道:“姨娘跟三爷,是打小的情分,谁又能比得过。少夫人那般的容貌,都不曾分了姨娘一份宠爱去。新来的姨娘容貌再出众,难道能压得过少夫人不成。姨娘且宽了心,把三爷吩咐的事儿办得妥妥当当,三爷必定高兴。”
兰映月冷哼了一声:“就怕新姨娘母凭子贵,恃宠而骄,故意欺到我头上,这院子里哪里再有我容身之处呢。”浣纱给兰姨娘斟上茶,压低了嗓子:“不是还有夫人在前头,姨娘只管坐着看戏就是。”
兰映月睨了浣纱一眼:“夫人再不得宠,名份在那压着,除非那一个是个傻的,有胆子敢去捋虎须。得了,你这份心思,严严实实捂起来,人前人后不许再露一个字。“浣纱急忙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