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时间:2021-11-23 10:50
子夜时分,孙敬之与董素素方得独处。
素素梨花带雨满脸悲色:“若微醒了,却伤了脑子,以往许多人和事,竟然都不记得了!”
孙敬之听闻一怔,将妻子揽入怀中:“记忆这东西,也未必全是好事,忘就忘了吧。以若微的聪慧,假以时日,那些才艺学识终究还会捡起来的。”
素素:“夫君所言极是。许是以往我待她太过严苛,所以她才会想要忘记,以后凡事由她,我也不再逼她学这个背那个了。”
孙敬之淡然一笑:“以往,她总是天不怕地不怕,不知世事险恶无常,这次湖边嬉闹,险些失足丧命,希望由此长长记性,收心敛性,以免日后惹祸上身。”
素素听出孙敬之话里有话,抬眼注视着孙敬之:“惹祸上身?难道——”
孙敬之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此时他还不想让妻子知道姚广孝对女儿的心思,所以赶紧掩饰:“夫人多虑了,什么事都没有,我们避世在此,外界种种都与我们无关。我只是觉得女孩子家家的,还是乖顺些好,若微从前胆子太大,经此一劫,若能柔和谨慎些,咱们也好省心。”
素素听了,眉头暂宽,放下心来。
与此同时,在相邻的院子中,小小的若微手托香腮,怔怔地愣着神:“我头好晕啊,怎么只记得在湖边跟人摔跤,余下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孙继宗关切更加一脸自责:“都是哥哥不好,不该带你去湖边玩,也不该让你跟他们角力斗狠,这样你就不会落水,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若微注视着继宗,一双灵动的眼眸微微转动,古灵精怪,心中暗乐:我的傻哥哥,还真以为我失忆了。
若微心里高兴得很,不过她很是小心地掩藏了这种暗自窃喜的情绪。落水受伤,伤了脑子,头很痛,全身都很痛,被亲娘又是扎针,又是灌药地折腾了好几日才缓过来,除了最初的头晕恶心以外,记忆已然渐渐地恢复了起来,却偏偏告诉众人,自己失忆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若微这么做,只是为了“逃学”。没错,就是“逃学”。孙家是书香世家,若微娘亲更是远近皆知的十全才女,所以若微自小就受到了严格的训练,琴棋书画诗词典章,无所不能,但这份才情背后却是日复一日的辛苦和无趣,于是玩心正盛的小丫头跟所有人开了个玩笑,“我落水伤了脑子,我傻了,以后不要再让我学这个练那个了……”
若微想着,心里一美,身子便向后一仰,重重地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继宗吓了一跳,连忙关切地问着:“妹妹,你怎么了?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
若微只是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别吵,让我安静一会儿。”
继宗听话地闭上了嘴,静静坐在床边,看着若微,他心里又喜又怕,喜的是从小一起长大、万般呵护与疼爱的妹妹终于醒过来了,怕的是妹妹如今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她娇俏顽皮,对自己十分依赖;而现在的她,说不清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有一种说不清的威仪,让自己莫敢不从。
而躺在床上的若微则回想着自己一个人坠入湖底的那种恐惧与寒冷,那一刻,她深深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也是那一瞬间,她成长了,明白了人生在世,有些事情终究要自己独自面对。在经历过生死之劫的意外考验之后,小小的若微多了一份与众不同的镇定和从容,也才能在后来的荆棘之旅中,得以始终淡定坚韧。
与此同时,大明都城应天府东宫西所的小佛堂内,太子妃张妍正对着佛龛虔诚叩拜。从殿外入内的彭城伯夫人暗示宫女噤声,自己小心翼翼地站在女儿身后,悄然跪下。
太子妃张妍心中默念佛号,礼毕起身看到母亲,展颜一笑:“母亲来了?”
彭城伯夫人点了点头,满目慈爱,然而究竟是礼不能废,伏身相拜,被太子妃扶了起来:“佛堂内,母亲就免礼吧!”
“娘娘!”彭城伯夫人笑颜不改,握住女儿的手:“园子里的花开得正好,不如出去走走?”
太子妃点了点头,母女二人相携走出殿外。园里奇石佳木遍布、榆柳古槐森森,微风袭来,十分舒适。
“母亲今日进宫,可是有事?”太子妃张妍轻启朱唇,慢移绣履,面上是几分怡然与些许的慵懒之色。
彭城伯夫人笑了,不经意地环视了一下四周,看到宫女们都不紧不慢地在身后跟着,但是仿佛又隔了一段距离,这才说道:“过几日,我就要随你兄长回乡祭祀。这一去一回,也要不少日子才能见到娘娘,心里实在有些不安,所以临行前,特来与娘娘告别!”
“我这里一切都好!”太子妃脸上淡淡的。
彭城伯夫人略显尴尬,“娘娘还在怪当初……”
“娘!”太子妃停下步子,定定地注视着母亲:“当初怎样都不重要了,太子殿下仁厚温良,对我很好,如今又有基儿、墉儿相伴,我已再无所求!”
彭城伯夫人脸上神色变了又变,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怜悯之色在她面上呈现。她最终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彭城伯夫人从宫中出来,在宫门口乘上马车,回到府中。
在府外遇到下马回府的长子,锦衣卫指挥使张昶。
张昶上前扶住彭城伯夫人:“母亲,进宫去了?”
“昶儿。”彭城伯夫人眼帘一垂,点了点头。
“娘娘还好?”张昶心中已然明白。
“还好!”彭城伯夫人向府内走去,张昶紧随其后。
入得室内,次子张升也在,彭城伯夫人坐在正中,接过丫头奉上的热茶,喝了一口,抬眼看着两个儿子:“你们如今都在朝中任职,虽说我们张家,你父子三人在朝为官,凭的是各自的功勋,拿生死换来的,可多多少少也是受惠于妍儿。当初若非她嫁入宫中,我们张府也不会有今日的荣耀与安定。昔日跟随圣上自燕京起事的功臣如今也没剩下几个,你们两个可要处处小心,不仅是为了咱们张家,须知分毫都会牵连妍儿和太子,大意不得。”
“是。”张昶点头称是。
张升听此言,则面露怒气,不由愤愤道:“当初妹妹心中早已有了良人,可是父亲和母亲偏要将她送入宫中,以太子那般容貌,怎么配得上妹妹?”
“升儿!”彭城伯张麒自屋外进来,听到此语,立即怒道:“这样的浑话也能乱讲?”
“是呀,二弟。”张昶也出言相劝:“太子殿下虽然长相不秀,但是为人仁厚,素有贤名,这样的太子实则大明之幸,此话,以后你莫要再提了!”
张升摇了摇头:“太子身材肥胖,走路亦需要左右相搀,这样的人在闺房之中,妍儿,该有多少委屈!”
此话正中要害,不仅张昶,彭城伯夫妇二人也微微叹息。
大明永乐八年。
绿草依依,若微在树下怀抱琵琶,轻挥玉指,弦音骤起,一时间清澈明亮的曲子传至院内各个角落,屋内正在逗弄幼子继明的素素与孙敬之相视一笑。敬之说道:“看,女儿终究是青出于蓝,当初你急得什么似的,就怕她失忆之后忘却一切,如今看来,比过去不知强了多少?”
素素以帕掩唇而笑:“是呀,若微经此一劫,如同变了一个人,你说她忘记了幼时的事情,一切从头来过。可是诗词典章、琴棋歌赋,不足两年,全部拾起,比之过去强了许多,只是美中不足……”素素微微一顿,终是有些遗憾。
“你是说女工针织?”孙敬之一扬柳眉,微微笑道:“那是若微无心在此,否则以她的聪慧,怎么会被小小的银针难到?针灸与药理都学得那么入迷,不畏其苦,亲尝百草,这些不比绣花更难?”
素素似嗔非嗔,有意怪道:“都是你惯的,偏说女儿大难不死,一切由她,若是你狠下心,黑着脸让她学,我看她不敢不从!”
“呵呵,又是我的不是?”孙敬之从素素手中接过继明,老天果真厚待自己,玉皇庙更是灵验,自上次敬香许愿回来,不仅女儿得以转危为安,又给自己送来一位公子,看来过些日子应该带着家人前去还愿才是。
刚想开口,只听素素对身边的丫头吩咐着:“去把这碗冰糖莲子羹给小姐端过去。”说罢冲着孙敬之无可奈何地笑道:“瞧,刚弹了一会儿,又停手了,她呀,要是能专心点,这造诣早就超过我了!”
孙敬之笑而不语,不多时只见丫头端着羹汤又返回屋内:“回少奶奶,小姐不在院里,也不在房中。”
“什么?”夫妻二人均是一惊,素素不由变色:“这丫头,可是又偷跑出去了?”
“去,去前院书房里看看继宗在不在?”孙敬之心中有数,女儿的性情,让她在这样的大好春日靠弹奏琵琶或是临帖打发时光,那简直是一种折磨,此时定是拉着继宗出去玩了。
孙府后门,继宗与若微,悄悄溜出门来。若微手抚胸口:“谢天谢地,没被发现,继宗,我们今儿去哪儿玩去?”
继宗憨憨一笑,以手挠头:“能去哪儿呢?这小小的邹平你都走遍了。”若微伸出手在继宗头上敲了一下:“哥哥可真是的,也不早早想好,好不容易溜出来,却又不知去哪儿,真真恼人!”
继宗一脸尴尬。若微一张粉面似怒非怒,灵动的眼睛转眸闪烁,忽然有了主意:“算了,今天时辰早,咱们先去云门山看云窟,然后回来时去徐家铺子吃油炸螺丝糕。”她一边说着,一边双手拍掌,为自己的建议雀跃不已,继宗见她如此开心,也甚是高兴,连连附和道:“好,走吧!”
注:
太子妃张妍,父张麒,永城人,为兵马副指挥。其兄张昶于永乐年间封为锦衣卫指挥使,有战功,为成祖喜。
张升,成祖起兵起,以舍人守北京有功,授千户,历官府军卫指挥佥事。